《捱日子》:
鱼缸里剩下硕果仅存的一尾金鱼。在前后总共养死几十尾大小不同的鱼族之后,这尾貌不惊人的家伙以顽强的生命力存活下来。尽管如此,它却有些“遗世而独立’’的落寞,一种幸存者的孤单。
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再为它添加伙伴。四尺宽的鱼缸除了打气筒在一角自得其乐的吹泡泡,再无其他物件,也因此让透明清澈的寂寞占去大部分的空间。金鱼为了表示它对打气筒的认同,不时游到水面学它吐闷气,同时躲避无所不在的寂寞。尤其当我探首过去,它常常把半张鱼脸伸出水外,嘴巴急促地一张一合,那么热切地要与我交谈。
我默默的凝视它,仿佛读懂了那急切神情中所蕴藏的悲哀。换水时,想到那里面都是它倾吐的心事,或许还浸泡着几十尾鱼儿的遗言和魂魄,于是舀水的手势便不禁犹豫,速度也缓慢下来。后面阳台的植物老是蠢蠢欲语,是不是因为浇灌了那些死不瞑目的鱼魂和永不腐化的鱼尸?它们化身铁线蕨和黄金葛水亮细嫩的新叶和幼芽,用细弱的枝叶比画着手语,不时发出似有若无的叹息。伏案读书的我有时不免怵然惊悚,是谁?究竟是谁在我耳畔喁喁?那语丝若隐若现,我心念方动,它便霎时消失了踪迹,留下微微摆荡的末梢,还勾动不满足的好奇心。
刚搬到山上,左邻右舍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谱。
电信局迟迟没有来牵电话线,似乎故意要我过一段遗忘世界也被世界遗忘的日子。反正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也没有迫切要联络的事,暂时离开纠结的人际网络,我乐于过着不必交谈、不必说话的自闭日子。后阳台零星散置一些被遗弃的铁线蕨和黄金葛,略显干枯的叶子可怜兮兮的跟我讨水喝。角落那头一个四尺宽的鱼缸,让从未养过鱼的我忽然兴起养鱼的念头。那些可怜的鱼儿就是这一念之差的牺牲品,直到剩下孤单的一尾和我相濡以沫。
由于生活中几乎没有交谈的对象,我只好常常和金鱼默默相望,渐渐的在鱼儿身上看到了我以及围绕着我的庞大空虚和寂寞。
我体内积累愈来愈多过剩的话语和想法,慢慢阻塞了我的头脑和心房,一如空气持续撑胀已经过饱的气球。一次泡茶时,在喧哗的沸声中,我忽然“听到”自己正嘀答盘算的念头冲口而出。那声音撞击着绷紧的空气,带着金属的冷酷音质,这才发现过饱的话语沿着喉咙溢出了唇外。我立刻放下抓在手上的茶叶,小跑步到半山的杂货店,买了些并不真想吃的零食,真正的目的是想找个人说话,好让我释放话语的残渣。杂货店的猫不停地在我小腿摩挲示好,于是我买了一罐狗罐头回报它的馋嘴,同时努力在脑海翻找一些适当的形容词来称赞它。一直皱着眉头的老板娘因为赚了我的钱又省了一顿猫食,外带得到一笔额外的称赞,脸色立时缓和许多,跟我搭讪说了些埋怨天气的话。我拎着一塑胶袋东西往回走,边挥汗边想,还好,还有说话的能力,然而郁闷的感觉并未散去,仿佛梅雨季的黏身闷雨,我陷入胶着的思绪。
放下东西,却没有放下累积的沉郁。我走到后阳台,聆听金鱼无声地吐气。天空迅速挪来大片大片的灰云,一如布满心湖黑压压的话语。它们如今在我脑海某个地方形成了沼泽,结合了情绪,发酵后闷在心洼里,就像鱼缸里堆积的语尸,需要不断地排放、更新,而我的却只能不断地沉淀。
我学金鱼吐气,没有气泡,只有一声闷嗝,那里面藏着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只得在书桌前坐下。书房井然有序,正好对比心里未经语法整理的紊乱情绪。此刻若有电话,就可把这些称之为“无聊”的东西排放出来,就像暴雨过后的滔滔泻洪;好比此刻,天空挂不住超载的乌云,就老实不客气地把雨水哗啦啦倾下。连铁线蕨和黄金葛都学会抽芽长叶,释放鱼魂寄居的叹息,唯有我不停地滋生说话的欲望,这样一来就像吃下过多食物的胃囊,难怪会消化不良而无所适从了。
于是我开始写信,蓝色的忧郁和黑色的苦闷用原子笔排泄出去。这样的“清理”工作就像丢弃发臭的垃圾、擦去地板的灰尘、餐后抹掉桌子的残羹,否则就会惹来蟑螂蚂蚁,我愈来愈脏乱的心洼难怪会养出一只难缠的小鬼,不停来啃噬我软弱的心房。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