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那条上山的小路，她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其实她并没有走多少路，她的家就在山坡下，但是她却感到心慌气短。实际上她镇静得出奇，一种难以言传的目空一切的空虚的镇静，仅仅因为她不敢回忆，不敢用敏感游移的极端情绪化的意念的纤细触角接触发生的事情。假装忽视，假装——心里根本就没有，就像一个人面对无法逃避的剧烈痛苦时，刻意地自我欺骗，告诉自己说不痛，反复地说，身体和精神的感受变得迟钝而精密。可是那种弥漫全身的疼还没有侵入内脏，最后的崩溃还未来临。罗式牧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她清楚却装糊涂，并且似乎真的糊涂起来，她紧张却装淡定，疼却装舒服。因此既然什么事也没有，她也就轻松愉快地走在这条隐没在矮树丛和荆棘之间的小路上。树枝时刻挡住她的去路，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拨开，而且是过分小心了，似乎这是解决宇宙间一切问题所需要的态度。荆棘牢牢地挂住她的衣服，她只好站住，仔细地摘下荆棘，每当这时她就深深地吸一口气，使自己更沉着。她迅速地扯开荆棘．敏捷地躲开它们，闪身而过。这一系列笨拙的动作表达出的那种轻快灵巧的意味使她感到一丝得意。
荆棘在她身后剧烈地荡开去。
小路直通山顶。罗式牧上到山脊，站住，吁了一口气，朝四下里望望。这条用脚踩出来的路似乎体现了两种境界。从山根到山脊这一段被植物覆盖，满目青翠，充满生机，从山脊缓缓漫上山顶，这条在杂草乱石中隐约可见的小径，则是苍黄的，荒凉的，充满暗示。就像一个人，正面是那样热情洋溢，而当他掉转头避开众人时，却是忧郁黯然。罗式牧的眼光从葱郁的山坡上移到荒芜的山脊上，某种情绪在心里萦回，仿佛薄暮刷过天空。她沉思地注视着这片荒地。荒凉比富饶更吸引人。一无所有总是比富裕小康更具深意。绿色是那样平凡，黯淡的土色却是那样深沉卓绝，仅仅因为它是空乏的，缺憾的。绿色，充盈的绿，体现了太多的光与影，使人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只有感觉丰沛，而失去了自我。“自我”？这个词的突然出现，仿佛在葱茏中看到一片枯叶，又仿佛在柔水中触到一块石头。自我，这个烦琐与斑驳的垂体，有着坚硬的壳和易脆的皮肤。而且，自我是什么呢？罗式牧嘲笑地想，就是与一切唱反调。而富足的绿是不会诱人反对的。这是生命的颜色，苍黄则是死的色彩。
罗式牧感到自己更爱这片山脊，她久久地凝视着，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想道，这全是因为脚下那片绿。有了绿的富足，她才能够欣赏它的贫瘠与旷远。全是因为它，罗式牧怀着胆怯和漠然的情绪，怨恨地想到这一点。对于这个剐刚在心里浮现出来的形象，她是爱恨交加，同时又惊慌地意识到，她从来就不曾淡化或遗忘这个，这个时时刻刻地在她周围徘徊，像笼罩在沉静上的朦胧光辉一样，铺天盖地覆盖了她的全部意境。虽然，她不敢仔细想，她知道它就在旁边，她和它形影不离。她觉得痛苦，像一个喜欢夸张的人那样习惯性地想到了死。她反复思考死的细节，对于死后的坦荡和舒适感到惬意。然而，很快，仿佛触动了另一个机关，心境迅速切换；虚妄的情绪仿佛瞌睡者的被搅扰的睡眠，困倦和痴呆深沉而广泛地支配了她，她的心反抗般地嘈杂起来，就像充斥着建筑工地上的声音和景象，乱糟糟的，充满互相倾轧感。为了排遣心中的忧虑和奢望运动后的放松，她忽然疯狂地奔跑起来。她从一块石头蹦到另一块石头上，脚未站稳又急忙蹦开，有时靠手的帮助才险些未跌倒。她想象着自己将会摔得头破血流，那才好呢。跑到半山腰她已喘不过气，她大张着嘴，感到口腔干涩，满脸汗水经风拂过，似乎有些爽。这时，生理上的疲惫已压过心理上的困苦，她甚至有些开朗了。她站在一块巨石上遥望来时的路。看不到一个人，在这风与光的世界里，只有野草和杂石在晃动。她往山坡下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在这一瞬间的工夫她似乎看到一条巨蟒抬起头。她逃避着，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望着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眨巴着眼睛。忽然，她意识到，不是幻觉，前面的岩石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愣愣地看着，视而不见。过了片刻，忽然醒悟。前面的一块岩石上盘踞着一条小蛇。她胆战心惊地转身向山顶跑去。她自幼怕蛇，就连“蛇”这个字眼都激起她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种软体的长长的斑斓的皮囊仿佛在她的皮肤上游走。她知道，这种对蛇的畏惧都源于小时候的一场经历。其实和蛇无关。事实上，她从未接触过蛇，也从未近距离地观察过这种动物。儿时的那段经历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尽管她已记不清具体时间，细节却还记得，就像一个人去拔牙，他也许会忘记哪一天，但他不会忘记拔牙的过程。罗式牧至今还记得，那场暴雨过后，田野里被石头一样的雨点打出的无数个坑坑洼洼都蓄满了水，这时天上出现了彩虹。现在事隔多年，回忆还是让她心惊，仿佛这中间的许多年都是空白，她昨天才从那儿回来。
那时她大概十岁，住在乡下姥姥家。她常常独自玩耍。有一天不知怎么一个人转悠到了野地里，下大雨也没回家。好像是夏天，因为只有夏天才会有那样的倾盆大雨，而且她对于冷没有一丝记忆。她在田野里四处游荡摘下一朵花，或吃下一颗酸枣。她清楚地记着高大的唐梨树和乌黑的唐梨子，她希望吃到它们。她仰望着它们，为自己爬不上去而不快。于是她蹲下来，愤愤不平地翻起石头。当她掀起一块石头，看到石头底下有一只丑陋的草履虫时，她吓得跑开了。
她跑到一个小池塘边，看到平静的水面映出满天的乌云，才意识到天色变暗了，要下大雨。她很机灵地，也颇幸运地在一处隆起的土坡上发现了一个地窝子，在第一阵雨点打下来时赶紧钻了进去。她缩在地窝里，不沾风不沾雨。望着外面风雨大作觉得开心极了，舒服极了，虽然也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她还有点儿自豪。想到自己下这么大雨也不回家，这还是第一次，偶尔这样放纵一下也许会激起姥姥更多的关心和疼爱。她仿佛看见姥姥颠着小脚，一扭一歪地迎上前来；即使被数落一顿，挨几下打，她也愿意。她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她对于自己的悲哀是那样敏感，对于快乐却是那样迟钝，简直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忧伤只需从她身旁经过，她就感同身受了，而快乐却要用重锤敲打她的脑袋，才能使她领会。那个暴风雨的下午，她躲在地窝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雨景，还不时地抹一把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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