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寨外村头,那是个五间进深的小四合院,整齐一色的麦草房。左右没有人家,被大片树林围拥着。五间堂屋,东西屋各两间。大门是个马鞍过邸,左边牛棚,右边草料房。院内有三棵石榴树、一棵高高的椿树。独门独户,面南而居。门前有棵造型很美的石榴树,这是哥哥年关悬挂鞭炮的地方。屋后是石榴园和几棵高大的楝树、榆树、槐树、桑树、杏树,远望密密层层,蓊郁一片。院落虽为“露腚屋”,我每次踏进家门,却顿觉走进了平安窝里。院门东边有个打谷场,场边有两棵树,一棵大榆树和一棵中国槐,都是大人搂不拢的老树,遮天蔽日,是纳凉的好去处,也是农闲说大书的人场。显然,这是祖上几辈人苦心经营的杰作了。我回家度假,夏天多睡在场上,听虫鸣,看星空,往往与朋友聊到深夜。
在和平年代,我的故居是个得风得雨的宜居院落。但在兵匪横行的年月,显然很不安全,终年担惊受怕,住在寨里要相对安全得多了。我估计寨外几十户人家,可能是从外乡迁来后形成的格局。
我家门前,是条东西牛车路。虽说是路,山雨来时便是奔流的水沟。只要下雨,门前就有顶水鱼上来,我小时常在雨中拦鱼。
我家对门,是家势败落的陈家老院,茴草房舍,严紧整齐,但人少房多,人气不足。据说后面那几间草料房里常闹“鬼”,其实不过是因为无人住,黄鼠狼太多,夜间常常来叼鸡,引起鸡飞狗叫罢了。陈家老屋再往南,便是茅舍错落、石墙毗邻的几十户农家小院了,那里除几户我的丁氏本家大爷生活好些,其他便是穷家小院。在我的记忆里,那些邻居屋多低矮,有几户还是地庵屋,房门要弯腰才能进出。屋多麦秸苫的房顶,很少茴草房,更无片瓦,从住房可见生活一斑了。
我家向西50米,有条纵贯村寨东门外的南北路,与我家门前牛车路T形相接。那是条村村相通的主干道,平时车辆很多,农忙季节,从黎明到深夜,人欢马叫,吆喝声不绝于耳。沿路向南一百多米有口古井,这口井可供附近几十户人家饮用,也是我中学时代常去担水的地方。井南十米处有座大桥,山泉溪水就从桥下流过,由于常年冲刷,桥西头形成一个大塘,这是村民常去洗澡的地方。记得我幼时洗澡扎猛子时,曾几次碰破了头。大塘西岸不远高丘上是个土地庙,那是村民求神祈福的地方,幼时父亲曾叫我送过供物。现在古井还在,其他都没了。
我家向东走出一百多米就进山了。那时的山里,大半腰都是密得怕人的丛林和果园。靠山根附近,有我家大小不等的几块地,多被父亲种上棉花、花生和山芋之类。周围全被祖辈们栽了石榴树、杏树、桃树、柿树之类。特别是靠山泉附近,有片很大的石榴园,总起来有一二百棵,这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记得小时同对门留姑、兰芬在这里看过园放过羊。也常同母亲赶早去地边摘豆角,拾棉花,割草。村邻果园多在山腰坡地,园园相连,把整个山坡都覆盖了。所以,果熟季节,不见人影,却处处语喧声闹。
直到解放初期,丁泉依然在淙淙地流淌,大乾山下仍是密丛林,到处是绵延的果园,莽莽苍苍,一派生机。但是,随着1958年“大跃进”运动的到来,在轰轰烈烈大炼钢铁和大办食堂之风中,据乡邻说,不到俩月工夫,山林被砍伐殆尽,连树苗都被烧了。没柴烧就扒屋,我家西屋的梁檩,就是家人去大食堂喝汤的空隙时候被抽走的。于是农民祖辈数代培育起来的林园霎时被毁。远望山脸,一览无余,像山火过后,灰秃一片。然而谁也不去补栽一棵树苗,真是令人欲哭无泪,欲骂不能。地方也有良心未泯的干部,然而,也只能是偷偷哀叹而已!
三 故乡忧思录
故乡经过大炼钢铁和大办食堂的摧残,山野灵气尽失,古寨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姿。整齐的寨子早已拆除,围沟早已填平,山泉早已炸坍,沟溪早已干涸。昔日果树丛林、水秀山清、飞鸟啁啾的景象没了。今天虽多了些红砖新房,但却少了人气和生机。年轻人进了城,剩下的多为老弱病残、妪妇儿童。村里听不到人欢马啸的喧闹,更不见了牧歌式的田园风情。葱茏苍郁的昔日古寨,今朝多了几分死寂和苍凉。听乡邻说,现在更糟。因为山石已被地方政府分割,卖给外来客商,到处是新建的采石场。整日炮声四起,机器轰鸣,汽车飞奔,尘飞半空。林木耗尽了,矿藏糟蹋了,生态破坏了,庄稼披上了厚厚的灰纱。昔日桃杏争妍,油菜花发,蓝天翠野,一派生机;今日则漫天雾帐,混沌灰蒙,远近山脸,面目可憎。虽说故乡房前屋后,村南舍北,也栽了些杨树之类的树苗,但终难形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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