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的写作是根据作者出国多年的观察而来,书中人物都有原型,根据归纳,提炼,溶合而写成小说。书中展示了近三十多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个使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上,有人在弄潮时攀上顶峰,下一刻却被淹没在万顷波涛之下,也有人险中求生,使尽种种手段,以求一己私利。总归到底,命运难测,苍天在上,历史明鉴,祸福自取。是写作本书的基本出发点。
阿贝会成功吗?作者在结尾出留下悬念,在今天的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可能与不可能就是一线之隔,取决于机缘,性格,更取决于命运。
《宝贝儿》主要讲述的是1959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故事。主人公宝贝儿生于苏北平原贫困农村,却因机缘巧合来到上海与亲戚一起生活。她外表木讷,骨子里却非常倔强,事事自有主张,抓住机会绝不放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个从小被视为异类的姑娘以泼辣而旺盛的生命力,凭着亦正亦邪的手段和心狠手辣的作风,从农村来到美国,从乡下姑娘变成外商在华代理,出人意料地走出了一条令人艳羡的人生道路。与宝贝儿同在一个家庭长大的婷婷虽经历父母离异,但在父亲与后母组成的家庭里过着还算安稳的生活,但在被宝贝儿用不正当手段夺取保送大学的机会、意外怀孕、被人抛弃、婚姻不幸之后,性格和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变化。她为寻找想要的生活来到日本,却又历经一系列打击,为生活所迫依附日本商人重津。两个姑娘的生命线在这里又一次相交。重津的父亲曾是侵华日军,在宝贝儿的家乡进行过一场屠杀,为偿还罪孽,投资中国,聘请宝贝儿作为代理。婷婷得知一切后新仇旧怨缠身,为阻止重津汇款给宝贝儿,将他杀死。
《宝贝儿》对这两位女性角色以及她们所在家庭中其他人物的生存、命运与心理状态进行了立体描绘,沉默和喧哗,卑微和显贵,温顺忍让和刻薄狠毒轮番出场,既写出了人的渺小无力,又写出了人的不安现状;既写出了女性屈服于男性社会的一面,又写出了女性拼命想解放自我的抗争;既有对美好情感的表现,也有对民族劣根性的批判。这本书不止写了一些生命的演变,一些地方的演变,也写了中国一段历史的演变。故事虽有传奇性,但植根于现实,有着明确的线索和逻辑;绵密的写实中,又超拔而出深邃的禅机。作者注重对平凡生活中不平凡经历与情感的挖掘,文中自有一股平常气,柴米油盐,生活琐事,细碎而贴切,可对人物心理变化的拿捏细腻精准,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怀,对人性和现实世界的思索拷问,使本书有了更为深刻的意义。
《宝贝儿》结构精巧,宝贝儿与婷婷两条主线交替出现,令人在对比中感叹命运诡谲世事无常;语言自然流畅,干脆利落,方言的运用使人身临其境。
棋盘镇坐落在苍茫的苏北平原上,一半水陆,一半洼地,历来是个没人会多瞧上一眼的小地方。巴掌大一块地儿,几处薄田,半干不涝,镇子颤巍巍地挑在两条河的交界处,像筷子挑起的一撮豆腐。说是镇子,其实就是个乡村集市。一横两竖三条街面,扳了手指满打满算只有六家破败狭小的铺子,不外是米行夹带酱园,布庄兼开染坊,鸡鸭铺头并收购鸭绒,杂货铺子外摆个果子摊儿,一律单开间门面,生意冷清。柜台里有个把伙计勾了头缩着背,两手笼在袖管里,下巴耷落地望着行人寥寥的街道发呆。
街上铺的石板,倒是上好麻石勒成,只是格局逼窄,三条街道宽都不过七八尺,长不满二十丈。看得出,这个镇子衰败有些年头了,沿街一排东倒西歪的平房,偶有一二间考究些的房宇,檐首饰有兽首飞禽,门前也有石鼓马当,只是多年未曾修葺,门窗朽坏,残破零落,檐瓦间杂草丛生。就是出大太阳的日子,一眼望去也是一派苍凉惨淡的景象。
地瘠人贫,四周那几百亩薄田,镇上五六爿店铺是负担不了一镇人的吃嚼的,当地唯一有些油水的行当是养鸭,镇子位于水陆交界,河浜众多,沟榘纵横,鸭群觅食于野外,膘水好,繁殖也旺。每当秋风起处,就有商贩从南京,镇江,徐州等大码头来收鸭,价钱自然是压得极低的。当地人只卖公鸭,把母鸭留着下蛋,生下来的蛋浸在盐水里,腌出来的咸蛋黄鲜红,筷子一挑一旺油。还有件生意是鸭绒,轻软暖和,旧时有钱人家制作枕头被褥及冬衣的必用之材。小贩撑了船一家一家收来,再转手买给鸭绒行,鸭绒行在后院辟了几间屋子作栈房工场,请了几个熟手师傅来加工,再卖到城里去就是个好价钱。
此地另一特产是苇子,河边近水,大片大片的白头芦苇摇摆起伏,乡人割来,编成笤帚,送到镇上去卖。每年溯风一起,芦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地洒在村头庄尾。水面上漂着一层棉絮般的白绒,檐间瓦缝中也像生了霉花似地,东一块西一块,斑驳如藓。
镇子西头倒是有一座古刹,庙名净莲寺,据地方志记载;庙建于清代康熙年间,是为了超度兵患动乱中的亡魂。供奉的是十一面观音菩萨,此观音有别于常见之观音像,共有十一张面容,佛像正面看去低首颔目沉静慈爱,另外十张镌在佛冠上面,喜悦安详悲切怜悯愁思动容各呈各态。据镇上老人说,净莲寺的菩萨是极为灵验的。只是当地民生不景,战争连年,连带寺庙也香火凋零,已经荒颓经年,屋漏墙倒,泥胎残破。庙中并无僧人主持,只得一个年老的庙祝,帚扫维持,又收养了一个弃儿,一老一少,住在庙后的两间破屋子里。
穷山恶水出刁民,地方一穷,必是民风强悍。棋盘镇也是如此,周围百把里都知道那个镇的人难缠。不过还有一桩事情,晓得的人不多,棋盘镇的人家——极为重女轻男。
这倒奇了!中国一直是个重男轻女的国家,从北到南都是,追古溯今亦然。但棋盘镇人只喜欢女小囡,丫头就是生得再丑,再黑不溜秋,也是爷娘的掌上明珠,生了女儿举家喜庆,灶上煮了猪头,门前放了炮仗,小人儿的额角头上点了红痣,裹成蜡烛包样,抱在手上拿给人看,毛丫头啊毛丫头,拍着哄着呵着护着,疼起来没个够。一户人家如果没有个女孩儿,简直头都抬不起,走在街巷中会被人戳脊梁骨。女孩子长大后,家里如果有什么分歧争执,最后一言九鼎拍板的肯定是这家的姑娘,已经嫁了人的闺女,回娘家来也拿三分主张。
许是当地穷僻,许是本乡男人窝囊,许是被宠掼娇惯了,棋盘镇上的女小囡们,眼睛都生在额骨上,不太愿肯嫁与本地人,一到年纪及笲,镇上的媒婆们就奔走忙碌起来,满世界地牵线搭桥,近有高邮南通,多走两步的到南京,上海,再远点的北京,广州,个把烧了高香的,嫁去香港也有。就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女小囡也依然下巴朝天,并不肯随便地嫁鸡嫁狗。家里倒也不催,好像生了女儿就一定是东宫娘娘的命。
你不要斜了眼看人,人家的风俗如此。
仔细想去,所谓风俗,必定跟此地的风水有关。以前倒有个风水先生说过;棋盘镇的名字不怎么样;你不想想;棋盘原是个什么地方?是争斗打劫的地方,两兵相接,你死我活。再加此地的地形正是卦家所说的‘兵刃之地,血光之隘’,通季河由西向东,亭灵河斜斜地从北贯南,像两把出鞘的弯刀,剖瓜切菜似的把棋盘镇切成四辫,主大凶。
这世上的风水先生都是乌鸦托生,说好事,那是诳你,消遣你,看中你兜里的铜板,要说起坏事凶事来,瞧,一说一个准。
翻一下地方志,棋盘镇的历史上还真有过不少经历兵刀的记载;远说是三百多年前,多尔衮旗下的一支正黄旗骠骑兵,在扬州十日之后顺流劫掠,遇到当地人士抵抗,那些辫子兵凶性勃发,大开杀戒,如砍瓜切菜般地,一口气杀掉棋盘镇上六七成人口。好容易经过二百年修生养息,到了咸丰年间,又碰到太平天国起事,战火所至,地方糜烂。洪天王称都南京之后,李秀成的部队拱卫天京,驻兵在棋盘镇附近的地盘多年,说是天国太平,均田地,免税徭,实际上长毛捐税极重,极尽盘剥,以致民不聊生。及至同治元年的安庆之战,南京失守,苏北各地先遭败兵掠劫,后遇曾剃头的湘勇掩杀。一时兵匪难辨,刀枪所至,不分良莠,生灵涂炭,男人不是腿长脚快逃走,就是被抓了壮丁,稍有反抗就被拖去砍头。棋盘镇周围田荒屋毁,十室九空,几十年间只剩下老弱妇孺苦撑。休看草芥小民,生命力却是顽强,只要战事一有间隙,年成还将就过得去,便如蓬勃野草窜起,修葺屋宇,拾掇耕地,生儿育女。棋盘镇像株百年老树,一日被火薰灸,枝叶全枯,来年依然绽出新芽,渐然葱茏。
可想而知,要生存于如此凶蛮险地,如没几分刁顽劲儿,还真难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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