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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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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一同奔跑的人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544737340
  • 作      者:
    (以)大卫·格罗斯曼著
  • 出 版 社 :
    译林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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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沙漠中也有绿色,战乱的耶路撒冷也有少年的纯真,以色列文学大师大卫·格罗斯曼的十六岁故事,男孩,女孩,一只拉布拉多,为了亲人的孤独历险,绝望中邂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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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大卫·格罗斯曼,1954年生于耶路撒冷,当代最负盛名的以色列作家之一。著有《羔羊的微笑》《证之于:爱》《私密语法手册》《直到大地尽头》等。他拿遍以色列各种文学奖项,并在欧美广受肯定,赢得保罗·奥斯特、扬·马特尔、科尔姆·托宾等作家的称赞。
  他是著名的和平主义者,多年来与阿摩司·奥兹等人协力促进巴以和平。他的一个儿子在巴以冲突中死去,但他依然坚守和平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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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一同奔跑的人》讲述了男孩被一条陌生的拉布拉多牵着,跑遍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寻找它的主人。原来主人是个和他同年的女孩,修女说她像个天使,警察却咬定她买了毒品。他必须找到她,因为她肯定身处险境,而且,请原谅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吧,他好像爱上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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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格罗斯曼的这部小说唤起了少年的自尊和自恨,把那些青葱特质书写得淋漓尽致。
  ——美国《纽约客》

  格罗斯曼是写孩子的圣手:他能完美潜入一个女孩的内心,当她在理发店镜子前眼睁睁看着自己头发被剃光;他能精确捕捉一个男孩的恐惧,当他被几个阿飞欺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还手。
  ——英国《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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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大街上,一只狗在狂奔,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一根长长的绳子连着男孩子和狗。那根绳子不断地缠绕过往的行人,引来他们的愤怒和责骂。男孩子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对狗大喊:“停下!停下!”可是那只狗根本不听他的,继续奔跑。
  狗在前面飞奔,穿过车来车往的公路,闯过一个个红色信号灯。它金色的皮毛在过往行人密集的大腿之间穿来穿去,在男孩儿眼前时隐时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秘密。“慢点。”男孩儿大声喊道。他想,要是知道狗叫什么名字就好了,喊它的名字,它会停下来,至少可以跑得慢一点。但是他深深感觉到,即便如此,这只狗还是会继续跑,哪怕绳子把它的脖子勒到几乎窒息,它也还会继续跑下去,直到到达它要去的地方。一旦到达目的地,它一定会离开我。
  这一切发生得都那么不合时宜。男孩子阿萨夫身体在前面奔跑,思绪却在后面纠结。他不愿意去想,他必须集中精力跟着狗跑。他感觉到思绪好像一串叮当作响的铁皮盒子牵扯着自己。父母远行是这串铁皮盒子中的一个。此刻,他们正在大西洋上空,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飞行。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突然去旅行呢?他的姐姐是另外一个铁皮盒子,他简直害怕去想她,因为凡是她的事情都只有麻烦。还有一些铁皮盒子,大大小小,在他脑海里相互碰撞。最后一个铁皮盒子已经拖在后面两个星期了,铁皮盒子的声音让他抓狂,它似乎一遍一遍重复着,“必须爱上达菲,不要再等了”,“必须爱上达菲,不要再等了”。阿萨夫知道,他必须稍稍停一会儿,把这些让人抓狂的盒子整理一下。可是,那只狗却有它自己另外的计划。
  见鬼!办公室的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阿萨夫几乎决定要爱上达菲了。他感到自己终于降服了内心深处那股拒绝爱情的魔力。正是那股魔力,一直悄声对自己说:“那个达菲,她不适合你。她那么饶舌,总是在说别人的坏话,特别是说你的坏话。你有什么必要一晚又一晚地继续这种愚蠢的表演呢。”就在他几乎成功地压制住这些让他心烦意乱的声音的时刻,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喊他去看一只狗。最近一个星期,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他一直坐在这间办公室。站在门口的是达努赫,市政府兽医处副主任,算是父亲的一个朋友吧,一个身材瘦瘦皮肤黝黑的男人。是他给阿萨夫安排了整个八月份的工作。达努赫对他说,别闲待着了,跟我下去到狗舍。
  终于有事情给他做了。
  达努赫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向他讲一只狗的情况。阿萨夫没有仔细听。通常情况下,从一种场景走进另一种场景,他需要几秒钟适应时间。他跟在达努赫身后,穿过市政府走廊。走廊里,有人在缴水费,有人在缴市政税,还有人在告发邻居无证私建阳台。阿萨夫跟着达努赫,走下应急楼梯来到后院,盘算着怎样消除内心对达菲的最后一点排斥,晚上该怎样对罗伊说。罗伊一直要求他别再犹犹豫豫,要像个男子汉一样。远远的,他听到一只狗在狂叫。一般来说,狗的叫声是一呼百应的,叫声有时候会打断他的美梦。可奇怪的是,现在只有一只狗在狂叫。达努赫打开栅栏门走进去,对阿萨夫说了些什么。然后打开第二道门,做个手势让阿萨夫走进狗笼之间狭窄的通道。
  不可能误会,不可能认为达努赫领阿萨夫是来看另外一只狗的。尽管那里关着八九只,每一只关在各自的笼子里,但那里似乎真的只有一只狗,其他狗都悄无声息,智障残疾。这只狗不是特别大,但是体格强壮,野性十足。然而,它的眼神却十分绝望。这种眼神,阿萨夫从来没有在其他狗的眼睛里看到过。它一次次用身体撞向狗笼的铁网,整个一排狗笼随之抖动,随后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高声吼叫,叫声中带着高傲和悲哀。其他狗或站或卧,沉默而惊恐,甚至有些敬畏地注视着它。阿萨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看到人类有这样的举动,他应该马上走上前去帮助他,或者立刻离开那里,让他独自消化他的痛苦。
  在这只狗疯狂吼叫和冲撞狗笼的短暂间隙,达努赫轻声迅速地说,一个城管前天在市中心锡安广场附近发现它,卫生防疫的最初以为它处在狂犬病初期,但是后来没有发现任何症状,除了有点外伤有点脏之外,身体状况良好。阿萨夫注意到,达努赫是用嘴角在说话,似乎害怕这只狗听到是在谈论它。“已经四十八小时了,一直这样,”达努赫轻声说,“电池还有用完的时候呢,可它是个动物,不是吗?”他接着说,“这不是普通的街边野狗。”那只狗瞥了他一眼,他全身一阵紧张。
  “可它是谁家的呢?”阿萨夫问道,同时身体向后一缩,因为那只狗又用身体冲撞铁网,整个狗笼一阵颤动。“问题就在这里,”达努赫鼻子哼了一声,“这个你必须找到。”“我怎么找?”阿萨夫困惑了,“我去哪儿找?”达努赫说,等这只狗安静下来之后,我们问它。阿萨夫看着他,没有听懂。达努赫接着说,很简单,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是这么做的:给狗拴上绳子,任它在前面跑,人跟在后面,过上一两个小时,它自己就会把你带到主人那里,准没错。
  阿萨夫觉得他在开玩笑,谁听说过这样的事。可是达努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对他说,重要的是,在把狗交给主人之前,一定要让他在这张表格上签字,76号表格。把它放在口袋里,阿萨夫,记住别弄丢,我看你有点马虎。你还要向他,向尊敬的狗主人解释,他须缴纳一百五十块钱罚款,不交罚款要上法庭。他必须缴,第一,他疏于看护自己的狗,缴了罚款下次他会记取教训,第二,也算是为他给市政府带来麻烦、浪费市政府人力而做的“一点点”(达努赫一字一顿说出这三个字)补偿!他拍拍阿萨夫的肩膀说,找到狗主人之后,他阿萨夫可以回到他在水务处的办公室,继续在那里无所事事,过完他的大假,由纳税人买单。
  “但是我怎么……”阿萨夫不同意,“你看它……它好像疯了……”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那只狗听到阿萨夫的声音,突然站住不动了。它停止在狗笼里跑动。慢慢靠近铁网,注视着阿萨夫。它身体两侧的肋骨仍然因为气喘吁吁而上下起伏,但显然它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也暗淡下来,而且很专注。它把头转向一侧,似乎能更好地倾听阿萨夫在说什么。阿萨夫觉得他现在应该张开嘴,用人类语言大声告诉它:你简直疯了。
  狗伸开四腿,趴在地上,低下头,两条前腿不停地在铁网围栏下面做刨土的动作,喉咙里发出新的轻柔而细弱的声音,像小动物或者小孩子在哭泣。
  阿萨夫从铁网围栏的另一侧对着它弯下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一贯不苟言笑、本来不热心给阿萨夫安排工作的达努赫,看到阿萨夫注视着狗的双腿低下身去,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阿萨夫看着那只狗,静静地对它说话。“你是谁家的?”他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狂躁?”他说得很慢,留下回答的时间。他没有太长时间盯着狗的眼睛,以免它不安。他知道对狗说话和与狗交谈的区别是什么,姐姐莱丽的男朋友教过他。狗急速喘着气,伏下身子。此刻,它第一次看上去显得有些疲惫和虚弱,似乎比先前小了一些。狗舍终于安静下来,其他狗开始在笼子里面踱步,恢复了正常活动。阿萨夫从网洞伸进一根手指,轻轻摸摸那只狗的头。狗不摇不动。阿萨夫用手指抚摸狗身上一缕缕粘结在一起、肮脏不堪的皮毛。狗迅速激动地不停抽泣,似乎极力想向别人诉说些什么,它已经无法继续在心里保留。它鲜红的舌头在颤抖,眼睛睁得大大的,传达出丰富内容。
  正是由于这样一种情景,阿萨夫才不再与达努赫争辩什么。达努赫赶紧利用狗安静下来的功夫,进到狗舍里,在埋藏在厚厚皮毛下面的项圈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绳子。
  “好啦,带它走吧,”达努赫命令道,“现在它会带着你走的,像个小宝宝一样。”狗突然站起身,走出狗舍,吓得达努赫后退一步。它似乎抖掉了身上的疲倦和依恋,然后以全新的眼神左顾右盼,嗅一嗅空气,听一听远方的声音。“现在你们两个相互适应了”,达努赫试图说服阿萨夫和他自己,“跟它在城里转的时候,注意安全,我答应过你爸爸。”最后几个字在喉咙里声音越来越小。
  现在,狗已经全神贯注,准备上路了。它的脸部十分硬朗,一瞬间,似乎有狼一般的表情。“听着,”达努赫稍微有点后悔,“让你带它去没问题吧?”阿萨夫没有回答,只是吃惊地注视着这只即将奔向自由的狗身上发生的变化。达努赫再一次拍了拍阿萨夫的肩膀:“你是个大小伙子,你看,比我高,比我壮。你能管住它,对吧?”
  阿萨夫想问,如果这只狗没有带他到主人那里他该怎么办,他要跟在狗后面跑到什么时候(桌子抽屉里还有三个午餐三明治等着他呢),要是狗和他的主人有矛盾不打算回到主人家里怎么办。
  这些问题阿萨夫当时都没有问,后来也没有问。阿萨夫当天没有见到达努赫,后来也没有见到他。有时候,一件事就那样轻易地做了,可是它却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后果。阿萨夫的生活就是这样。
  阿萨夫把绳子的一头套在手上。狗猛力从原地跃起,拖着阿萨夫向前奔跑。达努赫惊慌地挥挥手,跟着被拖的阿萨夫向前走了几步,随后又跟着跑起来。这一切,毫无效果。阿萨夫已经在市政府的院子里飞起来,越过楼梯,冲向大街,然后绕过停放的汽车、垃圾箱、行人,奔跑,奔跑……
  一条大尾巴在眼前扫来扫去,穿过人群,穿过汽车。阿萨夫跟在后面,跟着那条大尾巴。狗时时停下来,低下头,闻一闻,然后转向另一条街道,继续奔跑。看来,它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这样的话,阿萨夫有希望很快停下来,不再奔跑。狗会找到它的家,阿萨夫会在那里把它交给它的主人,谢天谢地,结束了。可是,阿萨夫一边跑一边想,如果狗主人不想交罚金怎么办。阿萨夫会告诉他,先生,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在这种情况下有任何灵活性。你要么交罚款,要么去法庭!那个人会讨价还价,但阿萨夫也会态度坚决,决不妥协。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默默念叨,自己给自己打气。他知道这没什么用,每次争论,他从不占上风,最后他总觉得举手投降好过固执己见。恰恰因此,在达菲·卡普兰这件事上,他一晚又一晚向罗伊投降,只是不想固执己见而已。他很在意高挑单薄的达菲会怎么想,恨自己太软弱。
  他发现有个高个子、浓眉毛、戴白色厨师帽的男人在问他问题。阿萨夫看着他,有点茫然。他仿佛看到达菲清晰的面孔,带着一贯的嘲笑表情和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她的面孔与另外一张肥大的带着怒气的面孔迅速重叠在一起。阿萨夫一阵惊慌。他看到对面有一个狭窄的房间,那房间好像是在墙上凿出来的一样,里面有一个燃烧的火炉。狗不知什么原因决定停在这个小比萨店旁边。比萨店老板从柜台后面探出身子,问阿萨夫关于另一个女孩子的事,问了两遍,也许三遍。“她在哪儿?”他问,“好久没看到她,已经有一个月了。”阿萨夫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看比萨店老板是不是在和别人说话。但是周围没有别人,比萨店老板是在和他说话,想知道他的姐妹或者女朋友的事情。阿萨夫尴尬地啊啊几声,不知该说什么。在市政府工作这一星期的经验告诉他,在市中心工作的人,有时候各自带着自己的说话习惯和风格,也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也许因为经常与形形色色的客户打交道的原因,因为与来自各个国家的游客打交道的原因,他们说话时往往有点舞台的味道,说话时不看对方,倒像是对台下的观众说话。他想躲开那里,继续跟着狗跑路。但是那只狗却坐下来,两眼充满希望地看着比萨店老板,舌头伸出老长。老板友好地对它吹个口哨,似乎他们是老相识,然后用一个飞快的篮球动作从背后扔给那只狗一块黄奶酪。狗在空中叼住,吞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比萨店老板长着两道像野生灌木一样的眉毛,让阿萨夫感到不安。那人说,他从没有见过这么饥饿的母狗。“母狗?”阿萨夫吃惊地小声问。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是只母狗。他以为它是一只超级狗,它的速度,它的力量,它的坚强。在疯狂奔跑中,阿萨夫愤怒而困惑,偶尔也有些享受,似乎自己和这只狗成了一个团队,一个默契的团队。可是现在,他觉得更奇怪了,原来自己跟在一母狗身后奔跑啊。
  比萨店老板两道眉毛锁在一起,带着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阿萨夫,问道:“怎么,她决定让你到她那里去?”一边说,一边开始在空中旋转那个用薄面团做成的飞盘,很专业地一扔一接,一扔一接。阿萨夫做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介于是和不是之间。他不想撒谎。比萨店老板继续在面团上涂抹番茄酱,然后撒上橄榄、洋葱、蘑菇、芝麻和香叶,尽管除了阿萨夫之外没有看到别的顾客。他不时看也不看地向阿萨夫身后扔去小块奶酪。那只母狗—刚才还以为是公狗—在空中接住奶酪,似乎事先知道他会这么做。
  阿萨夫站在那里吃惊地注视着他们俩和谐地舞动着。他极力想弄明白,自己在那里在做什么,在等待什么。他脑海里闪过要问这比萨店老板的问题,关于那个带着母狗来过这里的年轻姑娘的情况。但是他想到的任何一个问题,听上去都有点荒唐,都必须做一番复杂的解释才可以,因为这关系到寻找失踪宠物狗主人的方法,关系到他假期在市政府的工作。阿萨夫终于开始理解他这个任务的复杂性了,因为他要在街上向每一个人提问,问他是否认识狗的主人。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吗?他怎么会在达努赫派他这么一个差事的时候欣然同意没有反对呢?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们在狗舍时本应该对达努赫提出的问题,像一个语言犀利甚至有点傲气的律师一样,找到无数理由把这项无法完成的任务推掉。可那个时候,他像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稍稍蜷缩身体,头埋在宽大的肩膀里,一言不发。
  挤压到心里的大大小小的所有愤怒混合在一起,像火焰一样从内心深处爆发,变成对罗伊的仇恨。是罗伊说服阿萨夫今晚四个人一起出去,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罗伊还对他解释说,慢慢地,他阿萨夫会发现达菲是多么适合他,不论是内心还是外表。他罗伊就是那么说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长时间看着阿萨夫,那眼光,你碰上不得不投降。阿萨夫看到罗伊双眼围绕瞳孔有一圈淡淡的金黄色,带有嘲笑意味。阿萨夫沮丧地觉得,他们的友谊这几年来有点变了味儿,但是怎么定义这种味儿呢。他心里一阵惊慌,似乎什么东西咬了他一下。他答应今晚还要来。罗伊那天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喜欢你,哥们儿。”阿萨夫离开他的时候心里想,真希望自己有勇气折回去,把“自己内心世界”真实的一面展示给罗伊。罗伊想要的,就是希望阿萨夫和达菲在一起时跟他和梅塔尔在一起时一样亲密。在路上,罗伊和梅塔尔走两步便亲吻一下。而阿萨夫和达菲却总是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相互间有些厌恶。
  “你怎么啦?”比萨店老板生气了,“和你说话呢!”
  阿萨夫看到,比萨饼已经打好包,装在一个白色硬纸盒里,切成八块。比萨店老板强调了一句,似乎他不愿意多说话:“看好了,和平常一样:两块蘑菇的,一块玉米的,两块原味的,两块橄榄的,一块洋葱的。走快点,趁热送到,四十块钱。”
  “送到哪儿?”阿萨夫小声问道。
  “你没有骑车?”老板吃惊地,“你姐姐,她把这个放在托架上。你怎么拿呢?先拿钱来!”他向阿萨夫伸出长长的手臂。阿萨夫吓一跳,连忙把手伸进口袋。他突然怒火中烧:父母走之前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钱,但是他已经给自己的花费做了详细计划,每天的午餐他都是到市政府的小餐厅凑合,省下钱想再买一个佳能镜头,父母答应从美国给他带回来。现在这笔预算外开支让他十分生气,简直火冒三丈。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很显然,那个比萨饼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也就是说,特意为牵这只狗来的人准备的。要不是因为阿萨夫当时十分恼火,他肯定会问,这只狗的主人到底是谁。但是由于他太生气了,或者说由于他就是那样的性格,从来都是别人为他立规矩,别人替他决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有问,付过钱,飞快地转过身去。他这一转身,意味着他对损失那点钱不再计较。那只狗不管他情绪好与坏,又继续冲了出去,牵狗绳被拉到最大长度,阿萨夫一边叫喊一边跟在后面猛跑。他一只手拿着大比萨饼盒,另一只手牵着狗绳,全神贯注地保持身体平衡。幸运的是,高举比萨饼盒的手没有碰到行人身上。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选择,他现在与卡通片里的送餐员丝毫不差,只不过比萨饼的香味真的正从盒子里飘出来。阿萨夫从早晨到现在只吃了一个三明治。他完全有权利从举过头顶的盒子里拿出比萨饼吃,因为那是他出钱买的,每个蘑菇每个橄榄都是他出的钱。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又觉得这饼根本不是他的,某种意义上说,是另外一个人买了它,是给另外一个人的,而他们两人并不认识。
  就这样,手里托着比萨饼,阿萨夫在那个上午穿大街走小巷,走过了一个个红灯绿灯。他从来没有在街上这样跑过,从来没有一下子违犯这么多法律。四周都是喇叭声、谩骂声和叫喊声,但是听多了,他已经不在乎。慢慢地,他不再那么生气,因为没有想到的是,他现在更自由,不用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无所事事,令人窒息。在外面,他摆脱了几天来缠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的麻烦,就像一颗流星,冲破轨道,划过太空,留下一道长长的光芒。又过一会儿,阿萨夫什么都不想了,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尽管他本性不喜欢冒险,但是现在却越来越享受这种新鲜的神秘的感觉,向着未知的前方奔跑的感觉。他的心,像一只充满气体、弹性十足的篮球,狂跳不已。但愿,但愿这一切不要结束。
  在阿萨夫见到那只狗一个月之前,确切说,在三十一天之前,在耶路撒冷城边的山谷中一条不宽的公路上,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一个姑娘。姑娘不大,看上去十分疲惫,黑色鬈发几乎遮满姑娘的面孔。她走下台阶,身上的巨大背包几乎把她压垮。司机小心地问她要不要帮忙,姑娘一抖,身体缩了缩,咬紧嘴唇,摇摇头说:不。
  下车后,姑娘站在空荡荡的车站,目送公共汽车远去,直到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公路尽头。她站在那里几乎没有动,左看看,右看看,午后的阳光照在她一只耳朵上的蓝色大耳环上,一闪一闪。
  车站旁边有一只生锈的汽油桶,满身是洞。一块褪了色的硬纸板挂在左边电线杆上,上面写着“去往萨莉和莫迪的婚礼”,箭头却指向天空。姑娘最后一次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汽车经过。姑娘来回踱几步,绕到车站后面,向山谷下眺望。她的头没有转动,眼睛却左顾右盼,欣赏山下的风景。
  如果这时有人看到她,一定以为姑娘是来郊游的,她的确想给人这种印象。但是,如果有汽车经过那里,司机肯定会感到惊讶,姑娘单身一人,掉下山谷可怎么办呢?也许他会十分困惑,为什么姑娘单独一个人中午出来到离市区不远的山谷郊游,却带着那么大的一个背包,倒像是出门远行的样子。但是,那里没有汽车经过,山谷里也没有人。姑娘踩着黄色的芥子花,穿过烫手的岩石向山下走去,消失在茂密的黄连树和地榆树丛中。
  姑娘走得很快,由于树枝刮蹭背包,她有些磕磕绊绊,散乱的头发在脸前飘来飘去。她行动困难但很坚决,嘴唇依然紧闭,之前只对司机说过一个“不”字。过了一会儿工夫,她开始气喘吁吁,心跳加快,胡思乱想。这是最后一次单独来这里,她想,下一次,下一次—
  是否还有下一次。
  现在她来到下面,来到山谷底下。她不时地朝四周瞭望,似乎被风景陶醉了。一只松鸦飞过,留下迷人的倩影,扫去了她身体的疲倦。在这里,有一段路她是完全暴露在外的。这时如果有人在高处,在车站旁边或者公路上,一定可以看到她。也许碰巧他还会注意到,昨天和前天她也下到这里来过。这一个月里,她至少来过十次。
  她最后一次(好像是吧)坐下来整理鞋带,整整两分钟默默地坐着没有动,把每块岩石,每棵大树,每丛灌木都察看一遍。
  突然间,像魔术一样,她不见了。即便有人紧跟在她身后,也不可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刚刚她还坐在那里,从肩上取下背包,靠在上面,大口吸气。风依然吹动灌木,山谷却空空如也。
  她在一条隐秘的通道奔跑,试图抓住那个像柔软的岩石一样在前面滚动,压过燕麦和蓟草的背包。背包停在一棵黄连树旁边。已经到季节了,树枝开始干枯,红褐色的树叶飘落各处。
  她从背包的侧袋里掏出手电,熟练地扒开一些干枯的树枝,露出一个低矮的洞口。
  她猫腰走了两三步。耳朵眼睛同时调动起来,仔细地倾听和辨别每一个响动和阴影。她像动物一样嗅来嗅去,皮肤的每一个细胞都已经张开,感受着黑暗的环境:昨天到现在有没有人来过这里,某个黑影会不会突然跳出来扑倒她。
  再往前,山洞陡然变得宽阔高大,人可以在里面站立,从一面墙到对面的墙有几步距离。微弱的光线从覆盖着浓密灌木的顶部的某个地方散射进来。
  她迅速把包里的东西倒在草铺上:罐头,蜡烛,塑料杯,盘子,火柴,电池,手纸,水罐,填字游戏书,巧克力,云斯顿香烟。还有一条裤子和一件衬衫,这是她最后一刻决定带上的。背包掏空了。罐头是在午后买的。到达艾西科尔高地之前,她没有遇到熟人,后来碰到一个曾经和妈妈一起在大卫王饭店首饰屋工作过的女人。这个女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问她为什么买这么多东西。姑娘说她明天要去旅行,她说话时脸都没有红。
  她飞快地把带来的东西分类放好,又数了一遍矿泉水瓶,她数过上百次了。水最重要。她已经有五十多升水,足够了。水必须够这段时间用的,白天晚上都需要,晚上尤其难。她需要充足的水。她又打扫了一遍岩石地面,这是最后一次,她要让这里像家一样。这里直到大约一个月之前,还是她最最喜爱的隐秘处所。现在,想想将要发生的事,她的胃里翻江倒海。
  她把厚床垫靠墙移了移,躺在上面,看是不是足够舒服。即便躺在这里,她也不能允许自己稍有松懈,大脑一刻不停地在转动。她把他带到这里之后,将会怎样呢?她将独自与他相处,这里将会发生什么事?
  上方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曼联队员赢得世界杯后欢聚的照片。这是她为他准备的一个小小的惊喜,为了让他高兴,如果他能注意到的话。她暗自笑了,思想开了小差。但她旋即又回到现实,开始思考可能发生的不测,她的胃仍在翻江倒海。
  我是否在犯一个可怕的错误?她想。
  她站起来,来回踱步,双手用力压住胸部;他将躺在这张床垫上。而她,则坐在这里,坐在这把塑料折叠椅上。她为自己也准备了一个薄床垫,但是对她来说,这没有什么用处。她要坐在这里,一刻也不能闭眼,就这样坐上几个昼夜,三天,四天,或者五天。独立公园的那个没牙的人这样警告她:“你一刻不看住他,他就会逃跑。”她盯着他那张没有牙齿却在对她微笑的嘴,盯着他那双打量她身体特别是她手里那张二十元的纸币的眼睛。“告诉我,”她要求说,竭力隐藏声音中的颤抖,“逃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逃跑?”他嘲笑说:“你没看过那个魔术吗?无论关在哪里他都能逃跑。哪怕你把他锁在上着一百把锁的箱子里,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放在他娘肚子里,他都能逃跑,他必须逃跑。没办法!别去找法官,法院没有用!”
  怎么坚持下来,她没有想好。也许和他待在一起,她会产生新的从未意识到的力量。可惜这一切十分渺茫,毫无希望。而她如果这个时候开始考虑前景的话,马上便会心灰意冷的。在小小的山洞里,她有点不知所措。不去想了。只有不想才能平静。她现在需要一点点疯狂。执行自杀任务的战士出征前不必考虑后果。她再一次,也许是第十次,检查食品等必需品,再一次计算食品是不是足够这些天使用。她坐在床垫对面的折叠椅上,想象着那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对她说什么,他会怎样越来越恨她,这种恨每个小时都会加深,他会企图对她做什么。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寒而栗,连忙跑到山洞最里面,察看壁龛上的纱布、胶布和碘酒。她平静不下来,挪开一块大石头,找到一块平滑的木板,木板下面是一个在地下挖出的小洞,里面并排放着电击器和手铐。这些是她在户外用品店买到的。
  我有点神经质,她想。
  出山洞之前,她站在那里,再一次仔细看了看一个月来一直为之忙碌的山洞。这里曾经—几百年前—有人类居住过。她发现过居住痕迹。动物也在这里住过。现在,这将是他和她的家,既是医院也是疯人院,她想,最主要这里是监狱。好啦,该走啦。
  一个月之后,一个男孩子和一只母狗在耶路撒冷大街上奔跑。他们俩互不相识,由一根绳子紧紧连结,却又似乎拒绝承认确确实实在一起。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开始相互学习,理解对方一些动作。激动时竖起耳朵的样子,鞋子踏在柏油路上的力度,流汗的气味,尾巴晃动可能表达的情感,牵绳子力度的大小,身体前倾时表达的渴望程度……他们穿过喧闹的大街,来到一条狭窄弯曲树荫遮蔽的小巷,那只狗依然没有慢下来。阿萨夫觉得有一种巨大的磁力在吸引这只狗。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要他停止思考,只要他放弃自己的意愿,他自己也可能会跟它一起被吸引到她那个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醒,原来狗在一扇绿色大门外停下来,大门两侧是石头高墙。狗用两条后腿站起身来,两条前腿压住门的铁把手打开了大门。阿萨夫左右看看,街道上空无一人。狗喘着粗气向前拉,阿萨夫跟在后面走进去。他立即陷入深深的寂静之中,那是一种大海深处的寂静。
  院子很大。
  乳白色碎石覆盖地面。
  一排排果树。
  古朴的圆形大石头房。
  阿萨夫慢慢地小心地轻移脚步,仍然可以听见自己的鞋底摩擦出轻轻的沙沙声。他惊讶不已:在距离市中心这么近的地方,怎么会隐藏一个如此美丽宽敞的去处。他经过一口圆形水井,一只拴着绳子的水桶挂在井边,几只大瓷杯摆放在旁边的树墩上,似乎在等人从井里打水喝。阿萨夫朝井里看看,投下一颗石子,过了许久,才听到石子掉进水里轻轻的声音。再向里走,是一架枝叶茂盛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五排椅子,每把椅子前面是一块大石头,供人在上面歇脚。
  他停下来端详这座石头房子。开满紫色花朵的花藤缠在房子上,遮盖着墙壁,一直攀缘到房顶高高的尖塔上,尖塔顶上有一个十字架。这是修道院,他突然明白了,看来这只狗是属于修道院的。看来这是一只修道院狗,他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一时间,他仿佛看到耶路撒冷大
  街上有许许多多修道院狗。
  那只狗没有犹豫,好像这里就是它的家,它飞快地引着阿萨夫走到房子后面。尖塔上有一扇弧形小窗,像是在九重葛藤蔓后面露出一只睁开的眼睛。狗抬起头,向天空发出几声短促而洪亮的吼叫。
  过了一会儿,阿萨夫听到上面有椅子挪动的声音。在塔顶,有人在那里走动。小窗打开了,一个女人—也许是男人,听声音很难辨别—发出一声激动的尖叫。那声音十分沙哑,似乎很久没有发过声了。也许是在叫这只狗的名字,狗一声声不停地叫起来。上面的喊声又出现了,声音尖细,带着惊喜,似乎不相信会有这么好的运气。阿萨夫觉得他和这只狗短暂的旅程到这里该结束了。它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塔顶上的主人那里。结束得真快。他等待有人探出窗外,招呼他上楼。但是他没有看到脸,看到的却是一只纤细的手—一时间他觉得这是一只孩子的手。然后出现一只树枝编成的小篮子,上面系着一根细绳。篮子一点点吊下来,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正好停在他面前。
  那只狗已经失去理智。在篮子向下吊的过程中,它一直在狂叫,刨地,先跑到修道院门口,又返回来找阿萨夫。在小篮子里,阿萨夫找到一把巨大沉重的铁钥匙。他犹豫了。钥匙意味着开门,而门后等待他的是什么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处理这类问题的适当人选。他已经接受过几百小时训练,恰恰就是为了应对这类情况:大铁钥匙、高塔、神秘小村庄,还有魔剑、魔戒、宝盒、护宝神龙,通常从三扇门中选择一扇门走过去,另外两扇门后埋伏着各种各样的致命武器。)但是,这里只有一把钥匙一扇门。阿萨夫跟在狗的身后,来到门前,打开了它。
  他站在黑洞洞的大厅尽头,希望房子主人从塔顶上下来。但是没有人下来,也没有听到脚步声。他走进去,身后的门慢慢关上。他的眼睛逐步适应了大厅里暗淡的光线。他看到,大厅里有几个高柜、几个矮柜和几张桌子,还有书。几千本书。墙边,书架上,柜子里,桌子上,地板上,到处堆满书籍。还有大捆大捆的报纸,报纸用细绳捆扎,每一捆上面贴着一张纸,纸上的数字是1955,1957,1960……那只狗又在牵引他,他只得一步步跟着走。他看到,在一个书架上有一些儿童书籍。他突然有点困惑甚至有点害怕,这里怎么会有儿童书籍,教士和修女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儿童书籍了。
  大厅中央摆放着一个大盒子,他从旁边绕过去。可能是放古董的盒子,或者是祭台。他好像听到上面的声音,轻柔细碎的脚步声,甚至还有刀叉的叮当声。墙上挂着一些身披斗篷的男人画像,光束照在他们的头上,坚毅的眼神直直地注视着阿萨夫。
  大厅里有回声,他和狗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狗爪的指甲每次划过地板,都会产生两次声音。他试图向后转。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逃离机会,也许还可以得救。那只狗已经没有耐心等着他犹豫不决了。它嗅到了它喜欢的人的气味。这种气味马上就要变成身体,变成抚摸,变成一只狗的天性所期待的一切。绳子又被拉紧,狗走到门前,抬起前爪用指甲拼命挠门。它两腿站起来的高度几乎和他一样高。透过脏兮兮打了卷的毛发,他发现这只狗非常漂亮。他的心一紧,事实上他还没有好好了解它。他从小喜欢狗,一直央求父母给自己养一只。但是因为母亲有过敏症,这个愿望无法实现。现在他有了一只狗,可时间却这么短暂,而且一直在奔跑。
  我在这里干什么,他一边问自己,一边上前压下门把手。门开了,他站在一条走廊上。这条走廊弯弯曲曲,似乎把整个修道院围了起来。我不该待在这里,他心里想。狗已经跳到前面去了,走过三道关着的门,像风一样从两堵厚厚的刷着白色石灰的墙壁之间穿过,来到一条巨大的石阶。如果我在这里出什么事的话,他想,世界上没有人会想到来这里找我。他仿佛看到面容冷峻的机长从驾驶舱走出来,走到父母身边,贴在他们的耳朵上低声说了些什么。
  在石阶另一端,在上面,还有一扇门,不大,天蓝色的。那只狗在门边叫着,呻吟着,像是在说话,鼻子贴近门槛拼命地闻。门后边响起一阵喜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母鸡在唱歌。里面有人用奇怪的带有古代腔调的希伯来语喊道:“好啦好啦,我的心肝儿,马上给你开门,马上马上!”
  钥匙转动门锁,刚刚打开一道门缝,狗便冲了进去,扑到里面的人身上。阿萨夫留在门外,门又关上了。怎么总是这个样子啊,他感到心里酸酸的,为什么最后留在门外的总是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这次放大胆子,推开门,向里面张望。他看到一条弯下去的后背,黑色圆形羊毛帽下面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个梳辫子的女孩子,身材小小、穿个灰色大斗篷的那种。可是后来他看清了,这是个女人,个子不高,年龄不小。她笑着,头埋在狗的脖子里。她用两只细细的手给它梳毛,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和它说话。阿萨夫站在那里,不想打扰他们,直到那个女人笑着把狗推开招呼说:“好了,够啦够啦,斯堪达亚丽萨,你该向塔玛尔去问好啦!”说完她转过身,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可是你,”她吓了一跳,“你是谁?”她感到惊讶,两手抓住斗篷的领子,脸上露出失望和担心的表情,“你在这儿找什么?”阿萨夫想了想:“我不知道。”他说。
  她又吓了一跳,后退两步靠在墙边摆放的书架上。那只狗站在她和阿萨夫之间,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阿萨夫,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发出低沉的呼噜呼噜声。在阿萨夫看来,这只狗很失望;它把他带到这里来,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场面。
  “对不起,啊,我真不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阿萨夫重复了一遍,他感到,与其解释半天让自己难堪,倒不如干脆什么都不说。以往通常都是这样,他总是拙于言辞。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修女,只见她呼吸急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来。“这是比萨饼。”他和气地说,看了一眼手里那个盒子,希望至少这个能让她平静,比萨饼的含义很简单,不会有歧义。但是她在书架上靠得更紧了。阿萨夫感到自己变得高大、强壮、有威慑力,自己任何一个动作都是不适当的,都会吓到这个修女。修女把手贴在胸前,紧紧靠在书架上,像一只胆怯的小鸟,竖起自己的羽毛吓唬来犯者。
  他注意到,餐桌已经摆好了,两个盘子,两只杯子,金属刀叉。修女盯着
  客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消除她的极度恐惧、失望和震撼。
  “那么我走吧。”他小心地说。还有表格和罚款的事呢。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话,怎么要求别人缴纳罚款。“你要走?”女人叫喊道,“塔玛尔在哪里?为什么她不来?”“谁?”“塔玛尔,塔玛尔!我的塔玛尔,它的塔玛尔!”她失去耐心,接连指了
  三次那只狗。狗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对话,目光时左时右,像是在看乒乓球比赛。
  “我不认识她,”阿萨夫咕哝着,“我真不认识她,真的。”
  长时间沉默。阿萨夫和修女你看我我看你,像是两个不同国家的人互相听不懂对方语言,需要有人给他们做翻译。那只狗突然叫了一声,两人似乎从梦中惊醒。阿萨夫的思绪缓缓流动起来:塔玛尔看来就是那个卖比萨饼的人所说的那个“年轻姑娘”,骑着自行车的那个。也许是她一直给这修道院送外卖。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他想。他知道,其实什么都不清楚,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你看啊,我给你送来了,”他把白色纸盒放到桌上,马上走开,省得她以为他也打算留下来在这里吃呢,谢天谢地,“只是这比萨—”“比萨,比萨!”修女愤怒地喊道,“别提你的比萨了!我在问塔玛尔,你却跟我说比萨!你在哪里碰到她的?快说!”
  他站在那里耸了耸肩膀。她对他的恐惧迅速消失,问题一个接一个提出来,好像用小拳头在捶他:“你怎么能说‘不认识她’?你不是她男朋友吗?不是她好朋友或者亲戚吗?你眼睛瞎啦!”他抬眼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她刻薄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骗子。“她没有让你向我问好?让我不要担心她?等等!信!我肯定糊涂了,信!”她冲到纸盒那里,打开纸盒,在里面翻找。她拿起每一块比萨,在下面翻找,用奇怪的语调念比萨店广告,似乎想从字里行间找到某种暗示。她的脸色变黄了。
  “连张小纸片也没有?”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神经质地梳理黑色羊毛圆帽下面散乱在耳朵周围的银发。“也许有口信吧?她让你说什么吗?想想,想想,求求你,这很重要:她肯定让你告诉我什么,对不对?”她的眼睛盯着他的嘴,似乎要从他的嘴唇读出些什么。“可能她只是让你告诉我,她那里一切都好吧?对吗?有危险吗?她对你说了吗?没有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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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1 “我的影子和我一起上路”
2 “像一只疯狂的小鸟”
3 “我像瞎子一样在你后面走”
4 “一颗星岂敢独行”
5 “亲爱的,我已经问过所有流浪汉”
6 “像你一样,当你张开翅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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