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待我的只有悲伤,在长夜无眠、星月入户窥人的时候,在朝阳浴地、清风撩我衣襟的时候,在黄昏雀噪如潮的时候……特别是,当我以一介宫廷平民亲戚的身份进入梁宫,看到一位位妹妹花枝招展、喜气盈天沸地的时候,我的心,像有万只蜂虿啮我,我汗流浃背,几乎不能自持。那种灰心和绝望,像是一条落在岸上、正被人提往街市的鱼。
她们,我是说我的几位妹妹,谁都不拿正眼看我,哪怕一眼,她们直呼我的名字,把我当作使女丫鬟。我的母亲,也就是皇后,也是如此。唉,可怜她们也都是平庸之辈,而非豪英,她们一个个病弱,不暇自保,难有余力去同情别人。只有我的父皇和弟弟萧琮待我还算和气。有一次,父皇把我召去,竟然拉着我的手,长长叹气。他一定是在为我的命运叹息,我想。弟弟萧琮则整天嘻嘻哈哈,带我在宫里乱逛,让我看遍宫里景致。但这只有让我更加伤心失望,富贵氤氲的皇宫,其中即使一棵草,也不归我所有,与我无涉。
每当进宫,我更多的时候,是让萧琮开了皇家藏书楼,我躲在里面饱览古今图籍。在现实中我没有一位知心朋友,唯有在书中寻找我的知音,她们便是班婕妤和蔡文姬,每次我念到班婕妤那首咏团扇的《怨歌行》和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呜咽不能成声。我感到,我甚至不比班婕妤笔下那柄握在贵人手里的纨扇,虽然入秋而藏,遭到冷落,但毕竟它曾经于炎夏扇底生凉,风头一时;而我呢,从刚一降生便被打入另册,如飘落涧底的花英,从此再不得翻身。我更想不到的是,蔡文蔡的《胡笳十八拍》,一拍一歌,每一阕咏唱的都是我的命运。你死之后,天下纷乱,我身不由己沦落胡尘——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容我后面再慢慢向你细说。
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最终拔我出尘埃的,竟然就是我一直以来梦云深处的那个影子,一位飙风一样的英雄,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一你——竟然离我是那样切近,几乎可以说,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其时你封为大隋的晋王,坐镇扬州,与南面的陈朝隔江对峙,守卫边防;同时兼任江陵总管,总摄我们梁国的军政要务。我们梁国那时是你们隋朝的属国,隋、梁联合一致,对付陈朝,便是你当时的任务。为此,你是我们梁国的真正主人,梁宫的上上嘉宾。梁宫上下,包括皇帝和皇后,都对你敬畏有加,仰视如神。你就在我的视野之内,而——我们相隔天壤,我对你只有遥望,就同遥望云间的鹤影、天上的星星,实在遥远遥远得很。可你,竟然俯下云头,于杂草丛中,看到了毫芒微末的我,叫我怎不感激你入骨!
但我,又怎能、怎敢承你恩情。你是云间神仙,我是荒野里的杂草,你是通天的玉柱,我是路边的瓦砾。连我的亲生父母都厌我,弃我不顾,我又怎能、怎敢承你恩情?
王,如果我有足够的明智,如果我当时对你这个人有足够的了解,那么,我将像奔月的嫦娥那样瞬时从你的面前消失,从此再不与你有任何关系。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推波助澜,牵你义无反顾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没有。我怀着无智无识、小女子的一颗天真热烈燃烧着火焰的心,反而为此狂喜如涛,以为这是自己有大魅力的证明,是自己浮出深渊干载一时的机会,而不假思虑,一头扎入你的怀抱,与你合体。你向往南朝文化,你把我看作这种美感文化的完美化身,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我决定予以利用,好好利用。那是一个春明景和的日子,你在粱宫,被成群的贵人和美女包围着、簇拥着,在御花园里,玉炉焚香,荷叶传杯,极尽人生之快乐,无以复加。我站在遥远遥远的树荫下,望着遥远遥远的你,心平如水,就仿佛在目睹一个天上的神话,虽然让我无比神往,但与我没有任何一点关系。那是天上的人,天上的事,是白云变幻的海市,是彩虹铺展的蜃楼。我对我自己说:“仪娥,闭上你的眼睛,不要在别人的宴席上醉酒,不要在别人的美梦里迷路,不要!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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