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呼啸着穿过夜里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从窗外划过,像是彩色粉笔在黑板上随意抹过的线条。线条汇成色彩斑斓的巨幅长卷,描绘着都市的繁华和旖旎。众生形色,一一在这画卷上呈露。有的步履匆匆,有的行道迟迟;有的蓦然相逢,有的依依惜别;有的捧腹大笑,有的满面愁容……他却仿佛在世界之外,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已经不知道在车上坐了多久了,江远舟的腿已经开始发酸,脖子因为持续地偏侧而隐隐作痛,肠胃在车厢长时间的颠簸倒腾下,也搅成一团。可是他还是不想下车。不是因为没有到站,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他只有一个二三十平米的小屋,那不是家,只是他暂时栖身的空间罢了。
在这车上,远舟却觉得些许的安心。玻璃将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窗外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车窗上播放,变得不再真实。他有时恍惚地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灵魂已经脱离躯壳,飘浮在空中,忽上忽下,看着浮光掠影。汽车马达还在轰鸣,轮子还在和地面发出激烈的亲吻声,而他的耳边却已万籁俱寂。
在如梦似幻的空间中,有些往事被遗忘,有些往事却变得愈加清晰。
远舟想起那些年,曾有一个姑娘,陪他一同走过漫漫旅程。欢笑和温馨弥漫在整趟路途里。每一道车辙中,都书写着他和她之间的一段往事:在杂草丛生的公园里,他们曾并肩坐在长凳上,静静数着彼此的呼吸声;在轮渡上,他们曾一起任风吹着头发,看水面被船首劈开雪白的花沫;在站牌前,他们时常一起等候迟到的公车,他老给她絮叨他昨夜里偷偷躲在被子里看的小说;在街角麦当劳里,他们好些次和同学玩真心话大冒险,他从来没有勇气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一句……只是,不知道在哪一站,她早已悄然离去。整个旅途,就剩他自己,和一个空荡荡的车厢。
而时间,已经是高中毕业七年之后。曾经的少年,转身之间,已尘霜满面。
七年之后,远舟一度回到了江城——他们当年的那座城市。她早已不在那里。只剩下回忆,从城市的某个角落时不时地探出头来——从江上的轮渡,从公园的摩天轮,从小巷里的奶茶店,从碧蓝色的泳池……回忆在天线上荡悠,像吉他弦上拨出的乐符;在小区里的秋千上荡悠,像裙摆轻扬的少女;在满树的枯枝上荡悠,像三月里的片片桃花;在花店的风铃上荡悠,像漫天飞舞的雨丝……每天,他都依靠回忆来度日。就这么自欺欺人,一遍遍反刍着往事的美好;就这么坐着公汽,摇来荡去,把陈年旧事继续从故纸堆里倒腾出来。仿佛只要他不停按着重播键,逝去的一切就不曾从生命里远离。
然而幻觉终究会苏醒。桌台上的日历,微博上她上传的结婚照和宝宝照,手机里已经接不通的旧号码……一切的一切,都在狠狠地告诉他那个冰冷的事实——他们的那段时光,早已结束。
当往事有如潮汐从世界里消退时,远舟就像一只暴晒在阳光里的鱼,张大着嘴巴,暴凸着双眼,无法接受这一切。
一度,他只有在酒精里逃避现实。躲进酒吧,躲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中掩饰悲伤。他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面对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喷涌而出的回忆。酒精是个好东西。在肉体和灵魂的麻痹中,他体验到撕裂般的快感。自我和万物之间的藩篱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影影绰绰,像一张张被撕碎的画片,纷然飘落,不再值得在乎和留恋。
记忆里她的一张张相片,微笑的、调皮的、发呆的……也都被酒精打湿得模糊不清。
也许只有让身体成为一具空壳,把灵魂降到最低点,才不会再去爱,不会再有痛彻心扉的想念。他常常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总是头痛欲裂,眼前依旧天旋地转,胃里像是堆积着几千年的污垢要往外涌出。他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趴在马桶旁开始呕吐,吐出黑黑黄黄的一大片,泪水从眼眶里汩汩涌出,顺着脸颊淌到那一摊秽物上,晶莹的泪水瞬间消失不见,变成脏东西的一部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容颜枯槁,胡子拉碴,眼眶深陷。他很想用拳头把镜子杂碎,把镜子里的自己也砸碎。他恨这样子的自己。
泪眼模糊中,他忽然开始疯狂地想念她。思念她常用的伊卡璐洗发水的椰子香味,思念她柔顺像瀑布一样的长发,思念她玲珑的小鼻子,想念她薄薄的嘴唇,想念她温暖的怀抱,想念她的和声细气……他想,如果她知道他变成这个样子,她会怎么看他呢?会为他难过,还是嗤之以鼻,还是庆幸当初没和他在一起?无数次喝得不省人事后,他更清楚地明白,就算在昏天暗日的沉醉中,他也没法拔除内心最深处扎根的痛楚。这痛楚反而借着酒精的滋养愈发茂盛。胃和心脏一起剧烈抽搐。回忆像潮水冲垮崩溃的堤防涌上眼眶。
承认吧,你还是没法忘记。
十年。十年的一颦一笑,叹息,撇嘴,撒娇,生气后的默不作声,打转着泪水的眼眶,转身离去的娇弱背影,电话里的柔声细语,……丝丝缕缕,像厚厚的茧壳向内压挤着他的胸膛,让他喘不过气,让他想用尖刀把脑袋割开,挖出写满她名字的那一块,捣碎了,鲜血淋漓地抛进大海,随波永远漂散。叶依澈……这三个字像是成了他大脑沟回的一条反射弧,一经触动立刻猛烈抽搐。
但他知道自己不舍得这样做。那是他生命里最快乐最宝贵的一段时光,如果彻底割弃,他的生命将空空如也,轻若浮尘。
当你已经不再拥有,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忘记。可是,不要忘记,又只是更残忍地提醒自己,你已经不再拥有。这是一个可笑的悖谬。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