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书先生2009年获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自从事德语文学教学与研究以来,译介和评述了大量德语文学中的名家佳作,如歌德、席勒、海涅、茨威格等,《张玉书译文自选集》是他最具代表性的译作的精彩结集。
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张玉书先生是我国德语教学权威和杰出的德语文学翻译家。《张玉书译文自选集》选入他60年翻译生涯中的优秀代表作,包括大诗人海涅的诗选与经典评论《论浪漫派》以及小说家斯台芬·茨威格的一系列脍炙人口之作,如《夜色朦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与人物速写、传记《人类星光灿烂时》、《约瑟夫·富歇》、《巴尔扎克传》等,其中《巴尔扎克传》为译者首次发表的新译。所选篇目充分体现了译者的精湛修养、兴趣爱好与译文风格,对外国文学研究者和翻译工作者具有较高的参考借鉴意义。
边教边学练习翻译
1960年下放回来,怀着强烈的求知欲,打开久违了的德文书,如饥似渴地朗读起来,发现德文并未荒疏,口语依然流畅,德语思维的能力还有所增长。在乡下养成用默默背诵代替有声朗读的习惯,用德文思维代替阅读德文书籍,竟使我的德文水平并未下降,不觉又惊又喜。我似乎不是下放回来,而是留学归来,承担三年级的教学工作,自己编选三年级的教材,用德语授课。这时我发现教学中的薄弱环节除了口语,便是翻译。自己没有足够的翻译经验,又怎能进行中德文对比,指导学生翻译。于是我的备课任务除了朗读,便是翻译。
刚开始进行翻译,难免犯"对号入座"的毛病。我练习翻译封塔纳的长篇小说《艾菲·布里斯特》,极其认真地先看懂原文,然后动笔。译完一段,念给我太太听。她认真地听完之后,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外文味道太浓,我能听出你的德语句型。"怀着侥幸的心理,我把译文寄给我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他比我高两级,已经发表了两部俄文小说的译著。他看了我的译文后,诚恳地告诉我:过于拘泥于原文,犯了典型的"对号入座"的毛病。他希望我跳出原文,进行"形象思维",把同样的内容,用汉语表达出来,顾及汉语的特点,并且建议我多学习别人的翻译。
于是我对照原文,阅读前辈译者的译文,得到启发,收获很大。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实践。教学任务很重,编选教材的任务也不轻,正在运动期间,一整段一整段的时间包括晚上都在开会。我只好开早车,减少睡眠时间,赢得拂晓前的两小时,进行自习。读点德文,读点古文,便开始动笔翻译。稍有心得,便记下来编进练习,成为教材。
就这样练习三年,认真琢磨;汉语水平有所提高,翻译能力也有所增长。
这三年正好是物质困难时期,每天饥肠辘辘。有的朋友晚上七点上床,为了节省热能。学生病倒不少,学校也不搞运动了。我仗着年轻,又有攻克难关的决心,便充分利用这个不开会不搞运动的时机,提高德语,学习翻译。不仅如此,我还积极参加李赋宁先生特地为青年助教和研究生开设的拉丁文课。生活非常充实,时间实在太少。有人说我躲在小楼走白专道路。冯至先生有所风闻,便把我叫到他家问个究竟。我如实告诉他:我教学负担太重,只好抽清晨的时间开早车。冯先生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把他留学海德堡时,自己用过的拉丁文课本送给我。
1963年秋天某日,冯至先生突然打电话叫我去找他,给了我一项紧急翻译任务,为《世界文学》下一期翻译几篇《歌德与爱克曼的谈话录》,本来请朱光潜先生翻译,因为朱先生另有重要工作,冯先生自己也分身乏术,这任务便落到我的身上。我只问了一句:"我行吗?"冯先生说:"行!"于是我利用国庆节休假加上礼拜天,全力以赴,在两天半时间内译出一万一千多字,周一向冯先生交卷。这篇译文发表在同年11月号的《世界文学》上,就像当年高考时考上北大,同样地令我喜不自胜。我等于取得了翻译合格证,自信心大大增强。
接下来,一位好友约我为《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翻译席勒的美学论文。《译丛》主编李健吾先生是写作、翻译双绝的大师。我的译文得到他的肯定,被《译丛》采纳,给我很大鼓舞。接着我又为《译丛》翻译了莱辛的《论寓言》和海涅的《论浪漫派》。每天都在进修,每天都在进步,教学质量也随之提高。
翻译中断学习不停
在《论寓言》发表之后,《论浪漫派》尚未发稿之际,刮起了漫天狂风。史无前例的劫难突然自天而降,大学成为战场,文坛一片凋零。外国文学成了禁区。翻译练习就此中断,但是学习外语并未停顿。
"文革"期间,图书馆关门。我自己藏书有限,整理书箱,发现我的一位世伯在我考上北大时送给我的礼物:法文写的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的入门教材,和意法法意、西法法西两本字典。这是我世伯三十年代留学巴黎时用过的书籍。我想起他给我的临别赠言,让我在德语、英语之外,多学一点其他语言。我便利用大学二年级时和法专的同窗好友互教互学学到的那点基础法语知识,学起意大利文来。正好是停课闹革命的时候,不打派仗者如何打发光阴?有人自己动手制作沙发,工艺还颇为精美,有人上下午都用来对弈,棋艺大有长进。我便学习意大利文。当歌唱家的表姐帮我找来普契尼歌剧《托斯卡》的文学脚本,我边学边译,在一年之内抄完全剧歌词,并且断断续续地把它译成中文。"四人帮"倒台后,这篇译文发表在《音乐艺术》1981年第二期上,让我又一次尝到新译者得到承认后的激动、欢欣和兴奋的心情。
可是另一种声音也在我耳边响起。1969年底,北大、清华一半以上的教职员下放到江西鲤鱼洲。鄱阳湖畔夜里寂静无声,可是要我们通宵看守材料场,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我们全班不是女教职员,便是年长老师,我给自己安排了夜里两点到四点值班。六十岁的老教授赵绍熊先生主动要求和我做伴,一同看场。赵先生是我们的老师,是位经验丰富的英语教授。我们一老一少在夜深人静时海阔天空地神聊,不觉谈到外语学习。谈得投机,我一时忘乎所以,竟不顾禁忌,向老师吐露心声。我告诉他,一旦"文革"结束,除了德文之外,我一定要多学几种外语,譬如英、法、意、西等等,很想听听他的意见。赵先生沉吟了相当长的时间,然后慢慢悠悠地对我说:"我看能把一门外语真正学好,就很不容易了。"赵先生这句话我也没有忘记。
事实证明,要学好德文和中文,做一个称职的日耳曼学学者,做一个好的翻译家的确花去我绝大部分的精力。可是,再学一些其他外语,有助于专业外语的学习。我从不奢望像有些大师那样精通十几种外语。我在兼学其他外语时,绝不忘记以德语为主。在海涅的作品里,有很多法文。在谈论西方艺术时,必须知道一点意大利文。至于英文,如今已成国际语言,连理工科的学生都要掌握英文,文科学生怎能不会英语?
海涅 席勒 茨威格
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开始招收第一批硕士研究生,1985年我被国务院特批为博士生导师。仅仅能教德语,能进行翻译已不能满足新形势下的要求,必须加强科研。我便根据教学需要在以往教学和翻译的基础上进行科研。我的科研和翻译都以海涅、席勒和茨威格为重点,并由他们三人延伸到德国浪漫派,德国古典主义和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德语国家的文学。
海 涅
海涅的理论名著《论浪漫派》我在"文革"前早已译出,经过认真修改,在1979年发表后, 反响强烈。十年浩劫,文风败坏,浮夸虚饰之词泛滥,乱扣帽子之风盛行,评论挥舞大棒,褒贬随意、语气专横,中国语言横遭蹂躏。这时海涅的《论浪漫派》译文面世。读者发现,海涅以诗人的笔触,思想家的睿智,一反德国学究贫乏干瘪、枯燥无味的风格,论述德国文学的发展,介绍各派作家的特点,写得轻盈流畅、深入浅出,显示出诗人海涅思想家的风范。1986年,冯至先生向人民文学出版社推荐我主编的《海涅文集》, 给了我一个极好的机会,使我把教学科研和翻译结合起来。《海涅文集》共四卷,第一卷便包括《论浪漫派》和其他理论文章。第二卷是诗歌卷。海涅的诗,自然质朴、诗意浓郁,充满了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和失恋者的多愁善感,哀而不伤,艳而不俗,新颖独特,不落窠臼。诗句音乐性强,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感染力,让学生感到德语的美。冯先生让我重译《诗歌集》。我拿出三十多年前锁进箱子的旧稿,看出当年的不足,句子淡而无味,拖泥带水。诚惶诚恐地开始重新翻译。几十年来,我从未忽视提高汉语的努力,为的是借助中国古典文学的滋养来丰富我译文的表达能力。在翻译海涅的诗歌时,我有意识地每天阅读唐诗宋词,还背诵或熟读了其中的名篇,得益匪浅。学习外语的人,汉语往往是他的薄弱环节。必须努力提高汉语水平。我深刻体会到,中国古代文学是我们的优秀教材,认真学习,有助于我们语言的凝练。
海涅是个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诗人。从青年时代受法国革命的影响,想挥动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驱散笼罩在德国大地上封建势力的妖风鬼气,到后来同情无产阶级,反对资本主义,希望实现共产主义。从歌唱夜莺玫瑰的爱情诗人变成剑和火焰的战斗诗人。极"左"分子凭着海涅在《卢苔齐娅》法文版前言中的一句话,断章取义,批评海涅害怕共产主义,于是我们于1987年和1997年,在北京大学两次举办国际海涅学术研讨会,为海涅平反昭雪。但是最有说服力的自然是海涅自己说的话。在《海涅文集》第四卷《杂文卷》里,我集中力量翻译了海涅后期的著作:《自白》、《回忆录》和通讯集《卢苔齐娅》。中国读者可以从译文看到,海涅真正反对的是以共产主义的名义,行绝对平均主义之实的政治骗子。读者通过完整的译文全面了解诗人,自己会作出判断,给诗人以公允的评价。
席 勒
大学二年级时正值纪念席勒逝世150周年。为这位伟大诗人的生平所感动,我开始阅读他的成名作《强盗》。可是水平太低,查了许多生字,仍然看不大懂。一晃三十多年过去,1979年底我初访德国,正好纪念席勒诞生220周年。我开始认真阅读席勒的作品,为席勒的精神力量、人格魅力和卓越成就所折服。这位天才的戏剧家只活了四十六岁。这短短的一生, 活得辉煌, 活得精彩,富有英雄气概和献身精神。生活在封建势力顽固的德国,却从未停止反抗封建暴政。他的一系列名剧,从《强盗》到《威廉·退尔》是一声"打倒暴君"的战斗号召的变奏。席勒一直处于贫病交加的逆境之中,长年为疾病折磨,在生死线上挣扎,却一直分秒必争地奋笔疾书,无视病痛,不畏死神,以昂扬激奋的乐观主义高唱《欢乐颂》,歌颂理想主义、人文主义,把人的尊严、价值、勇气发展到极致。明知来日无多,更加珍惜光阴。直到弥留之际,他的羽毛笔,方从他的手中脱落。这样一个为人类献身,可惜英年早逝的德国古典大师,世界文学的伟大诗人,他的精神和他的著作应该介绍给中国读者。于是萌发了翻译席勒戏剧的念头。
为了做好准备,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本世纪初,我给博士生硕士生开的古典文学课,有几学期就是和学生一起认真细致地阅读分析席勒的剧本,用日常的德语来解释艰深难懂的词句和段落。
但是理解和翻译是两回事。理解并不等于就一定能够轻而易举地以恰如其分的词句把原意再现于中文。翻译席勒的戏剧不同于翻译海涅的诗文,要正确理解原文已属不易,而要用中文再现原文的气势和深邃就更加艰难。尽管我一直在提高汉语水平, 但要做到流畅准确而又含蓄,仍然感到力不从心。
几十年来,我从未忽视提高汉语的努力。现在翻译席勒,我更有意识地学习古人行文的语气,总不能把三十年战争时天主教国家的联军统帅的语气写得和海涅的诗歌一样佻达轻快,那股凝重庄严的气势必须由文字,由中文来展现。于是有意识地将阅读中国古典小说作为我的必修课。经过朋友们的帮助,大家的共同努力,《席勒文集》六卷集终于在2005年席勒逝世二百周年纪念时完成。
……
[德]海因里希·海涅
海涅诗选
海涅:论浪漫派(1833,节选)
[德]斯台芬·茨威格
中短篇小说选
人类星光灿烂时(节选)
约瑟夫·富歇--一个政治性人物的肖像(节选)
巴尔扎克传(节选)
附录:张玉书主要文学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