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往战地医院的列车
我们这帮倒霉蛋被塞进一家急救中心,一个军医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头发、领口依稀可见一群群虱子在蠕动,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世界上最邋遢的猪也比你们干净一万倍!”看来这个军医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他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酷程度知之甚少,在他踏上这片战场之前,顶多闻到过奥地利格拉茨药厂漂浮在空中的一星药味。
“小混球”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把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谩骂送给了这位军医,说实在的,这些个龌龊的诨名用在“小混球”自己身上最合适。军医气得暴跳如雷,他暗地里记牢了“小混球”的姓名和所在部队的番号,他以刚刚获得部队荣誉的那份热乎劲儿,发誓要让“小混球”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除非“小混球”暴尸路途——对军医来说,这当然也是好的结局。
军医把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弹片从“小混球”红肿的肉体里取出来,“小混球”痛得嗷嗷直叫,军医在一旁哈哈大笑。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才过三个星期,军医就被行刑队给枪毙了。原因很简单,一头野猪咬伤了一位将军,那位从野猪口里逃生的将军却很无辜地死在了军医的手术刀下。给将军做手术的那天,军医喝得酩酊大醉,完全不在状态中。集团军军部理所当然要医院交肇事者,医务官毫不犹豫地就把这可怜的家伙呈报了上去。军事法庭裁定,由于军医玩忽职守,业务能力极差造成了事故。
行刑那天,军医被五花大绑在一棵老柳树下。
他两腿瘫软,完全迈不开步,四个行刑队队员拖着他,一人钳住他的头,两人攫住他的腿,还有一人抱着他的上半身,大概是箍得太紧,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突突突地狂跳。
他一路尖叫,很不体面。
他们对他说:“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男人最羞耻的事就是哭泣。”
他已经是一位拥有两颗星的后备部队医院的军医,要他这样一个人死得从容淡定谈何容易!他才23岁,总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据负责行刑的第94团的一个老步兵说,他死得太难看了。第94团的兵个个本事了得,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们手上,若说人的死相,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
整个森林此时一片沉寂,全然不见冰霜扫荡一切死物和活物时的混乱。
机车拉着望不见尾的车厢缓缓前行,汽笛声绵长哀怨。车头喷着白色蒸汽,让以严冬苦寒著称的苏联冬天看上去更加寒冷。火车司机们都戴着毛茸茸的皮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
顶篷和两侧漆着红十字的车厢里塞满了伤兵。火车前进的冲力,将路基上的雪花扬起、荡开,那泛漫的雪花从结着霜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在车厢中袅袅娜娜地打着旋。
我躺在48号车厢,“小混球”和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也在这里。“小混球”的臀部被迫击弹片炮削掉了一半,只能趴着,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每天都要给他举好几次镜子,因为他想看清战争给他带来的伤。
“你说说看,伊凡(德军对苏军的戏称)撕掉了老子一大块屁股肉,他们会给我发个作战勋章吗?”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真够天真!你还真信!哪个兵不是掉了脑袋后才获得一个勋章的?他们会在你的档案上给你记一次功,接着直接送返前线,好让你把另一半屁股也留在战场上。”
“真他妈的扫兴!到时候老子给你也送一块!”“小混球”愤愤然,哆哆嗦嗦想站起身来,却又不得不骂骂咧咧地躺回草垫子上。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拍拍“小混球”的肩膀,嘿嘿笑。
“放松点儿,邋遢鬼,要不然你就会去见上帝啦,和其他死鬼一起被卸下车去。”
靠边躺着的胡博不叫唤了。
“他死了吧。”“小混球”说。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一边擦去胡博额头上的汗,一边低低地说:“他很快就会有伴的。”胡博一直发高烧,血水和脓水浸透了肩上和颈部的衣服,这病号服他才穿上一个星期!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在外籍军团服役12年,其间受伤14次,这次是他第16次受伤。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像德国人,倒更像法国人:1米68的个子,又黑又瘦,一根烟像长在嘴角一样时刻叼着。
“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水!”肚子豁开的胡安在喊叫。那士官先是威胁、谩骂,再是乞求,最后开始哭了起来。车厢那头传过一阵嘶哑的坏笑,“要是口渴,你也可以像我们一样舔车厢墙壁上的冰嘛!”
我身旁躺着的中士被一挺机枪扫得满身都是窟窿。只见他忍住腹部的剧痛,勉强支起半个身体,伸出一条手臂,像个新兵蛋子似的,行了个僵硬但很标准的纳粹军礼。他开腔唱起来:“高举战旗,排好队!突击队向前向前……”
他跳过一些句子,只拣他最爱唱的唱:“让犹太人的血流吧,也不让社会党分子玷污我们的土地……”唱得精疲力竭了,他就倒回草垫子上。
一阵哄笑撞到被白霜结住的车厢顶篷反弹回来,声音变得更大了。
“‘英雄’撑不住了。”有人清了清嗓子,“阿道夫可不在乎我们,他现在可能正给它的蒙古杂种狗喂食!”
听到这话,那中士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要叫你们到军事法庭吃不了兜着走!”
“小混球”将手中一饭盒子的烂白菜朝那面色死灰的中士扔了过去,“小心我把你的猪舌头挖出来!”
那位热爱希特勒的炮兵中士忍不住心里的气和满身窟窿流出的痛,泪流满面地咆哮:“记着!我会修理你这个王八蛋的!”
“呸,老子等着!”“小混球”一边冷笑,一边挥舞着那把他平时藏在靴子里的宽口军刀,“老子要是能站起来,现在就过去,把你那猪脑子剜出来,寄给生养你的纳粹母猪。”
火车一阵急刹车,突然停了下来,造成的颠簸弄得我们车厢里呻吟一片。
严寒像蛇一样游进车厢,越来越深,麻木了我们的脚,冻僵了我们的手。车厢内外的冰霜对着我们狰狞地笑。
有人自娱自乐,用刺刀在车厢内壁霜上画各种动物。他画了一只小老鼠,一只松鼠,还有一条小狗,我们管它叫奥斯卡。其他的动物都被后来结的白霜给覆盖了,只有奥斯卡,那工程陆战队一等兵是画了又画。我们都喜欢奥斯卡,还和他热烈地讨论它。画家说,奥斯卡是一条极美的小狗,满身长着棕色的长毛,头上还有三个小白点儿。我们舔墙的时候都很小心,生怕弄坏了奥斯卡。画家发现我们厌倦了奥斯卡之后,就又画了一只猫,让小狗去追。
“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啊?”一个17岁的小步兵问。他忘了自己两条腿已经被炸得稀烂。
小步兵的同伴是个头部受伤的士官,他轻声对小步兵说:“孩子,我们正回家呢。”
听到他俩的对话,一个黑海水兵全然不顾自己被炸得粉碎的髋骨,哈哈笑了起来:“你们听到了吗?回家!哪里是家?蠢猪!是地狱,是天堂,还是天堂里的绿色山谷?在那绿色山谷里,阿道夫的天使们额头上印着纳粹的‘卍’(万字符),他们在金色竖琴上演奏动听的纳粹党歌!”他大笑之后,抬头呆望着缀满冰晶的车顶,那冰晶也漠然地回望着他。
火车又开动了。这趟附属于战地医院的应急火车共有86节车厢,都是过去用来运牲口的闷罐子。冰冷、肮脏的车厢里塞满了伤兵。这是一群怎样的战士啊?他们为了自己的国家身受重伤。火车的每一次颠簸都会让他们痛得死去活来,咳嗽声、哭泣声、诅咒声充斥着每一个车厢。我们这些垂死的人已被死神吓坏了,这是一出怎样的人间悲剧?这些惨状是从不曾在征兵公告和立功榜上提到的。
“小混球”对着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大声说:“听我说,沙漠浪子!一到那臭烘烘的战地医院,我先去喝他个烂醉,然后就去找三个黑妞大干一场。”他舔了舔冻坏的嘴唇,美滋滋、梦呓般地嘟哝着:“当然是三个一块儿上,我要让她们都舒服得哇哇叫。”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进医院,所以他把战地医院想象成了服务周到的妓院。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笑着说:“兄弟,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到医院,你就得忙着担心别的事情,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会渗出弹片来,为了防止你去见上帝,他们会对你全身注射,好让你能继续给他们当炮灰。”
“住口!我不想听。”“小混球”被吓得面色惨白。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他警觉地问:“那些医生做手术会很痛吗?”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慢慢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大个子,只看到“小混球”那张脸已经被未知的恐惧折磨得变了形。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点了点头:
“兄弟,痛,怎么会不痛呢。他们在你身上撕呀、咬呀,你就痛得喘啊、哼啊!不过,振作一点儿,他们会让你痛得发不出声。”
“噢,圣母啊!”“小混球”喘着粗气说。
我在一旁嘀咕起来,“到了医院,他们一动刀,我就开始对自己说,我要找个情妇,一个很贵气的、迷人的、穿着貂皮大衣的情妇。她很有经验,是个真正的风月高手。”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点点头,咂咂舌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是好货色。”
“什么是情妇?”“小混球”插嘴。
我们老老实实给他解释了什么是情妇,他的脸上顿时神采飞扬。
“噢,原来情妇是住在家里的妓女,是自由职业者!噢,上帝!要是你能找一个多好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兵营里满是漂亮姑娘,他看着她们扭动高高翘起的丰臀,成群结队地在长长的马路上溜达。
为了不让他的梦中情人跑掉,他只睁开一只眼睛来,问道:“找一个那样的情人一年得花多少钱?”
我也在想着身着貂皮大衣的梦中女郎,忘记了我背上的痛,我感叹道:“一年可得花不少啊!”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来了兴致,“我在卡萨布兰卡曾有过一个情人。那时我还是第2师第3班的中士。我们师长人很好,可不像其他纳粹烂人。”
“去他妈的师长!我们要听故事!”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大笑。
“她嫁了个船主,那可是个真正的老色鬼。那钱多得啊,他自己都数不清数字后面的零。那娘们看上的也就是他的钱。他俩倒是真正的一对儿。她的唯一消遣是男人,见一个玩一个,玩厌了就甩。”
“小混球”听得上了心,问:“那你也被甩了吧?”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没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讲他的卡萨布兰卡情人。
“小混球”很是顽固,不断地插嘴,最后居然大声地吼叫,弄得整个车厢都说要把他扔出去。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被她甩了。是不是从她厨房楼梯上踢下来的?”
“不,我没有!”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火了,“我找着更好的,就撤了!”
我们都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知道我们只是不想揭穿他。
“橄榄黄的皮肤,乌黑的头发,花样百出的发式,尤其是那内衣,我的上帝啊,喝一瓶1926年的路易王妃香槟都不如看她的内衣。处男们,你们真该摸摸!”
那头部受伤的士官轻轻笑了起来:“你肯定是个老手,我倒是很想跟你出去走走,看看你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头枕着一个装防毒面具的箱子,闭上眼睛躺着,甚至不屑于朝那士官方向看,只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女人们再也不会要我啦。”
“沙漠浪子,再讲讲你卡萨布兰卡的情人们吧。卡萨布兰卡的妓院到底在哪儿?”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干咳了一声:“很显然,你们都认为,这世上只有两件事重要,一是妓院,二是兵营。不错,卡萨布兰卡是妓院,也是非洲西海岸一座极招人爱的城市。在那里,二级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都学会了吃黄沙、喝汗水,还可以叫来整个土耳其军乐队演奏,那些土耳其蠢货还以为我们那些兵懂音乐,没想到我们是猪,猪娘生的……”
“也是猪娘养的。”黑暗中,不知是谁又接了一句。这时,大家才察觉到冰冷的夜幕已经降临。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说:“没错,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猪娘生养的!”
有人喊:“猪万岁!”
于是我们嘶哑着嗓子一齐喊:“猪万岁!”“为纳粹卖命的猪万岁!”
“你们这些人渣!恶棍!”希特勒的中士顿时怒火万丈,高声尖叫着,“冯·曼施泰因元帅很快就会跨过洛瓦特河,直逼莫斯科!”
有人讥笑他,“那样的话他一定是坐在一趟开往西伯利亚的囚车上。继续啊!榴弹兵,你就是德意志帝国的救世主!”中士抓狂了,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嘿!激情的‘阿道夫’!既然你说起洛瓦特河时如此温情脉脉,那你参加过韦利奇·鲁基的战斗吗”?”小混球”问道。
“那你呢?”一个一等兵问。他肩上只剩下一条生疽的手臂。
“当然我在!我们仨就待在27师的大本营里。有反对意见是吗?混账东西!”突然,“小混球”对着整个车厢宣布,“我一出医院,就会找一个军需部质管处的军官,把他暴打一顿:抽他,抽得他找不着自己的肘子;削他,削掉他半边下巴,让他下半辈子都咧着嘴,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你怎么这么恨质管处的人?”手臂生蛆的那人问。
“你脑子有水啊?蠢猪!你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吗?穿着雨披却淋得透湿?那些强盗能从我们用的每一件东西里刮出油水来。那帮混蛋从雨披里肯定是也刮了油水,得了好处的,难不成你愣没看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发给我们的雨披没有一件不漏雨,因为那些雨披件件是次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猫腻,只有像你我这样的大傻瓜,才会拿起雨披一件接一件地扔,心里盼着下次别再碰上次货。”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很是赞同,“大动作!哪天我要是混进了军需部,就把雨披专卖给那群贼人。真主安拉若开了眼,我准能得到那肥差。”
“小混球”这会儿全忘了那该死的质管处,惊呼:“你那卡萨布兰卡情妇怎么办?”
“关你个屁事!”才刚消停了一小会儿,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又自言自语起来,“穆罕默德和众先知啊!我这么爱她,却被她蹬了两次。每次我都想找安拉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混球”幸灾乐祸,“不是你不要她吗?”
“那又怎样?”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不耐烦了,“我才不在乎那些乌龟腿、磨盘屁股,又整天叨叨不停的臭娘们!一大老爷们整天追着她们是够蠢的。还别说,她们早上醒来的时候,丑得让人作呕:口红污得满脸都是,两只眼睛肿得跟鱼泡似的,一张脸肿胀得像夜里发了酵的面团。”
车厢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谢谢。我还当你在夸她们呢!”
黑暗中,又有人搭腔,“是的,有些娘们脚上趿着塌了跟的拖鞋,腿上裹着破了洞的长丝袜,头发里还找得出生了锈的铁发卡子。碰上她们,你会很倒胃口的。”
尽管火车行驶时噪音很大,我们还是分辨出了飞机的轰鸣声。我们屏住声,仔细听,就像野兽们嗅到了猎人和那尾随而来的死亡气味一样。
车厢里,我们在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轰炸机的到来。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死神随时会带走我们当中的任何人。
轰炸机朝火车俯冲下来,轰鸣声越来越刺耳,然后它绕着火车低空盘旋。飞机上那血红的五角星划过夜空,冷冷地看了看火车每节车厢上的红十字标志。不一会儿它又腾空而起,朝高处攀升。突然,掉转头,猛地向火车扑了过来,像一只老鹰看见了雪地里的野兔子。
“小混球”用他那粗壮的手臂支起身来,朝车门外喊:“来吧,赤佬,把我们碾碎啊,一了百了!”
那飞行员似乎听见了,为了满足我们的心愿,也为了尽力把活干好。只听见子弹嗖嗖地穿过车厢壁,撞到对面又反弹回来,刹那间,车厢内哗啦一片,下起了弹雨,车厢壁上被打出了成排成排的无数小洞。
有些人还在尖叫,有些人惊叫之后,就被死神带走了。
火车拉响了汽笛,我们驶进了一片更深的寒冷。飞行员回家去了,去喝茶吃点心了:点心应该有荷包蛋,是那种只煎了一面的荷包蛋。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天地间清朗无垠,美丽的大自然尽收眼底,飞行员一定很享受他在天空中看到的这人间美景吧!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又说话了:“我好想吃香肠,不是普通的,是那种烟熏的猪肉肠,味道浓得像黑胡椒,还带着点儿橡子的味道,因为那猪肉是来自橡树林里放养的猪。”
“吃生蛤会得伤寒,”一个膝盖被炸得粉碎的步兵团护旗兵宣称,“要是每次我一上前线就吃一篮子生蛤,那该多美!”
沉重的车轮碾压着铁轨,缓缓前行,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车厢外的冷空气形成一股强风,不断从轰炸机留下的子弹孔里灌进来。
“阿尔弗雷德。”我叫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没记错的话,我应该叫过他的名字。不过,是很久没这么叫过他了。
他没反应。
“阿尔弗雷德!”这名字听起来是有点傻。
“阿尔弗雷德,你想过有个家吗?里面会有些家具之类的东西。”
“不,斯文,我早过了那个爱幻想的年龄了。”他答道,眼睛闭着,嘴角挂着自嘲的微笑。我很爱看他那张拉长的脸。
“一转眼,我都30多岁了。”他继续说,“16岁那年,我去投报外籍军团,谎报了2岁。现在我已经做了好多年的猪,猪圈就是我的家,西迪贝勒阿巴斯城的那间破屋就是我最后的归宿。那破屋里头住过成千上万的兵,留下的汗臭,即使烟熏、消毒都没用。”
“你后悔吗?”
“你我不必为任何事情后悔,”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回答,“活着就好!这天气也好啊!”
“阿尔弗雷德,就是他妈的太冷啊!”
“冷也好。只要你鼻子嘴巴还能出气,什么天气都是好天气,哪怕是坐牢,只要活着就好。忘了那些‘如果’……本该过得有多好,就是那些‘如果’让人疯狂,忘了‘如果’,好好活着!”
手臂生了疽的那人问:“伤着脖子,你不难过吗?脖子上戴着个钢箍子支撑脑袋,难受得很吧。”
“不,才不会呢,穿着钢领子的衣服我都能活下去。等一切结束之后,我就回外籍军团驻地去,找个守仓库的活:签上个20年的合同,每晚喝上一瓶维波利切拉葡萄酒,然后拿些仓库里无人认领的东西到黑市上去卖,忘了明天是什么。老子要是喝醉了就踢牧师的屁股,每天去清真寺两次,其他的事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阿道夫下台后,我就去威尼斯住,”那护旗兵插嘴进来,“我,12岁时曾去过那儿,多美的城市啊!有人去过威尼斯吗?”
角落里的草堆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去过。”
我们循声望去,全被吓傻了,那不是一张脸,他的脸皮已经被热油烧焦了。
护旗兵闭了嘴,不敢看他。然后为了取悦那垂死的飞行员,他用意大利语问:“你去过,是吗?”
接下来是难挨的沉默。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不能说话,因为这个离死神最近的人必须享受优先说话的特权。
“大运河晚上最美,波光粼粼,好像一条镶满珍珠的缎带,河面上的贡朵拉船像嵌在珍珠中的钻石。”飞行员喃喃地说。
“河里涨水时,圣马克广场可好玩啦。”护旗兵说。
“威尼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我还想去那儿看看。”垂死的士兵还在说,虽然他知道自己会死在布列斯特-立陶斯克东边这趟拉牲口的火车上。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开始说:“老兵们总是很快活。他们快活是因为他们还活着,他们知道活着是什么意思。”他一边望着我,一边继续说,“但真正的老兵不多,很多人称自己是老兵,只是因为他们肩上的杠杠多,没有和死神交过手的人都算不上老兵。”
“我到威尼斯定居之后,每天都要去吃意大利肉卷和带壳的蟹。对了,一定还得有鳎目鱼!”
“呸!蠢猪,蛤也好吃呢!”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说。
车厢另一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但是,吃蛤会得伤寒的。”
“我才不管它什么伤寒,阿道夫被绞死了,我们就全会免疫的。”护旗兵信心十足地说。
“不许你这样说我们神圣的最高元首。”那炮兵中士还活着,他尖叫起来,“你们这群叛徒!你们会倒霉的!”“”“
“住嘴!”
火车突然刹车,发出尖厉刺耳的怪叫。接着,继续向前行驶,提速,又是一阵急刹车。
车越开越慢,一阵呜咽般的汽笛声之后,它完全停了下来。
机车头吐出一柱白色蒸汽,开走了,那是司机们给机车作补给去了。
我们知道是到站了,因为车厢外异常嘈杂:靴子的踢踏声和人们的呼喊声、尖叫声混成一片。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夹杂其间,听着特别刺耳,我们躺在草堆上,怒气在肚肠内翻滚。毫无疑问,只有纳粹猪会笑成那样,忠厚老实人绝不会有那种笑。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一等工程兵问。
“苏联。”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的回答很短。
“去死吧,你!我没让你回答!”
“那你还问什么,大头?”
“我想知道到了哪个城市?”
“有意义吗?”
这时,车门被拉开了。一个医疗队的士官脑残似的盯着我们看。
“嘿,哥们!”他嘴里发出马一样的嘶嘶声。
“瞪什么瞪!”“小混球”吼道,又朝那军医的方向啐了一口。
“我要喝水!”污秽的草中有人在呻吟。
“耐心点儿。”那士官回答,“你们马上能喝到水和汤,这儿有需要紧急处理的吗?”
“你脑子有病!我们好得跟刚出生的婴儿似的,我们想和你去踢足球。”护旗兵毫无表情地说。
那士官赶紧转身离开了。
漫长的等待过去了,终于来了个民兵领着两个俘虏出现在车厢门口,他们拖来了一桶汤,开始往我们油渍渍、脏兮兮的饭盒里舀,每人都等到了一勺已经快冷了的汤。我们喝完汤之后,觉得更饿了。民兵答应会给我们再弄点儿来。等了好久,民兵没来,倒是来了个中士,他用枪押着另外两个战俘开始从车厢里往外拖尸体。他们从我们这一节车厢拖出了14具,其中9具是昨天晚上轰炸机的功劳。他们想把飞行员也拖走,刚要动手,他居然动了动,那两个战俘确信他还活着。中士一脸怒容,嘴里嘟囔了几句,但还是让他们把飞行员留在了车厢里。
下午晚些时候,又来了个后备部队医生,他身后跟着两个医疗队士官。他们走到我们当中,把这个瞧瞧,把那个看看,动作很快,对我们每个人都说一句同样的话:“还行,不算太坏。”
他们对飞行员说完那句话后,走到了“小混球”跟前。好戏开场了,不等他们开口,“小混球”就开始发火,“你们这些恶棍!瞧瞧,他们把我弄成了什么?还不算太坏,对吗?你这些江湖郎中,给老子躺下!我把你的屁股也撕掉半边,试试看,然后你告诉我什么才算太坏!”
他一把抓住了那医生的脚脖子,将他拖倒在草堆上。
“当心!当心!”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大叫。
“小混球”旁边手臂流血的伤兵乐了,“好样的,‘小混球’,这就对啦!”说着,他也向医生扑了过去。我们其他人也毫不耽搁,一齐扑向医生。很快,那医生就满身是血,两个助手好不容易才将他拽出人堆。我们一齐喊:“还不算太坏!”
“你们会付出代价的!”受了惊吓的医生威胁我们说。
“你敢吗?再来一次啊。”“小混球”很是得意。
医生和他的助手跳下车,“哗”的一声拉上车门,走了。
火车到第二天早上才开,但是他们忘了我们也要吃早饭。我们这些人除了骂,什么都做不了。
飞行员熬过了漫长的夜晚,但夜里还是死了。一个铁路兵和一个猎骑兵为了得到他那双靴子大打出手。最后,铁路兵一拳击中对手的下巴,让他疼得忘了靴子。这真是一双好靴子:超长的靴筒,筒口的饰毛蓬松柔软,毫无疑问这是那个死去的士兵在上战场之前定做的。
“上帝,多好的靴子!我要穿着它去行军!”铁路兵把靴子举起来,看了又看。他嘴里哼着轻快的小曲儿,开始擦拭。只见他对着靴子不停地哈气,用衣袖子擦了又擦,就像弄到了一件心爱的艺术品似的,宝贝得不行。
“你最好把你自己脚上那双先脱下来,给死鬼穿上,要不然是保不住这靴子的。”有人警告他。
“你是什么意思?”铁路兵张大嘴问,“看谁敢拿!”边说边把靴子往草里藏,那样子和野狗守骨头没什么两样。
“那你就把我的话忘了吧,你会知道是谁要拿走你的靴子。”同一个人在继续说,“宪兵会脱下你那双漂亮靴子,以抢劫罪将你捆了去。抢劫,知道吗?甚至还可以叫劫尸。要知道,我以前一直和那些飞来飞去的军警在一起,我是熟悉那些罪名的。”
“该死!”铁路兵抗议说,“可他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你也不需要,兄弟,”那人严肃地说,“你不是有军队派发的那一双吗?”
“那双靴子根本没有用,穿着它们走不得路,更别说行军。”
“去对军警说呀,他们会把你往死里打,直到你签字画押承认你收到的是一双阿道夫发给你的世界上最好的靴子。”说话人面色惨白,双唇也毫无血色。他用一双冷眼瞪着铁路兵,笑着说。铁路兵不再说话,也不再做傻事了。他嘴里骂着,把自己的旧靴子给那死鬼穿上了。
不到一小时,死鬼就认不出自己了,因为身上穿戴的全是些他不熟悉的物件。
腹部受伤的胡安又喊要喝水,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给他撮去了一大块冰。他贪婪地吮吸着冰水。
我的双腿开始剧痛。剧痛慢慢上行,直到穿透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感觉就像烈火在炙烤着我的每一根骨头。我很清楚,这是二度冻伤:腿部的皮肤、皮下、肌肉、骨骼逐层坏死,先是刺痛,然后痛觉消退,再是双腿开始感到烧灼般的痛,这种痛会持续,直到双腿麻木,这就意味着我的腿要废了。疼痛还在一个劲地往上钻,一想到医院里被医生截掉的残肢还会冒热气,我就恐惧万分。上帝啊,怎么都可以呀,就是不能截肢啊!我对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诉说内心的恐惧。他盯着我说:“那你的战争不就结束了,可是腿比脑袋重要。”
是的,如果那样的话,我的战争就会结束。我试图安慰自己,可是刺骨的恐惧封住了我的嗓子;我试图想象要是手的话,情况会更糟,可是恐惧根本不放过我,我看到了我的拐杖。不,我不想失去我的腿!我不要假肢!
“你怎么啦?”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惊讶地问我,他没听到我喊“假肢”。
我睡着了,只是做了个梦!梦里我痛醒了,但我很高兴自己的腿还在,腿痛说明它们还是我的,它们还活着。
火车又停了两次,两次都有医生来看我的腿,每次都被告知“还不算太坏”。“穆罕默德,到底怎样才算真的很糟?”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火气很大,他指着刚刚死去的飞行员问:“难道这也不算太糟吗?”没人搭理他,这趟应急火车还在继续向西行驶。
当火车结束12天的行程,到达克拉科夫时,车上的伤兵只剩下三分之一,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去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章生死分界线
“他奶奶的,别跟一群老娘们儿似的嚎个不停!”听到我们嗷嗷叫,随军牧师冯·兹拉维克上校很生气,骂骂咧咧,他还恶声恶气地说:“再哭啊,求仁慈的主啊!他绝对不会搭理你们的,一群废物!”上帝是很仁慈,可他的仁慈只给体面人和优秀士兵,像我们这样的人渣,别想得到他的眷顾。
上校扬言如果我们继续嚎,就把我们锁进仓库,让我们烂掉臭掉。说完,他举起胸前的十字架,行了个标准的纳粹军礼,命令护理员用一块破布把两个刚刚咽了气的兵裹起来,拖出去。过了一小会儿,破布又给拿了回来,因为要留着继续裹尸。
牧师朝地上啐了一口,离开了。
当天下午,牧师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胳膊断成三节。
每天至少得和男人干两次才有精神的修女莫尼卡讥笑道:“他一个人哭起来比你们几百号人加起来的声音还要大。”
“确实,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说完翻过身,跪下祈祷,感谢安拉。接着他又小声告诉我们一个小秘密,他看见一个牧师独自爬上里夫山,跑到光秃秃的乱石堆里发呆。
后备部队第三战地医院设在克拉克的波兰神学院。这里的医生和他们的助手个个忙碌在伤兵中间,沉默不语。手术室以前是院长办公室。善良的牧师肯定很难预见到在他离开之后会有这么多人死在他的办公室。若是在和平时期,光是死在这间屋里的人就够好几个刑侦大队忙活。
我躺在一副很矮的铁担架上,这担架像是螺纹钢造的,人躺在上面难受极了。一个头部受伤的家伙刚做完手术就死了。又有一个腹部受伤的消防兵队长上了手术台,他也死了。紧接着又死了三个,只有两个是活着下来的。接下来,轮到我了。
记得麻醉之前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锯掉我的腿”,医生没吭声。
我醒来时发现腿竟然还在,我快乐而平静地在一间病房里度过了最初的几个小时,紧接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痛。病房里其他人的状况也都和我差不多,没有谁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当温暖的夜幕降临时,从病房的各个角落里传出来的呻吟声和弥漫在空气中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和成一曲无尽的哀歌,这是一曲独属于被诅咒的人的哀歌。
一个护士弯下腰来,把了把我的脉搏,然后走了。我的体温慢慢升上来。死神像一条蛇一样爬上来,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然后开始缠绕,一圈又一圈越来越紧,箍得我喘不出气来,我却完全无能为力,脑袋里只剩下模糊破碎的影像。在那模糊的影像里,我看到那个清晰的灰影坐在角落里,身上披着黑色的斗篷,手里握着长柄大镰刀,双腿在不停地摆动,好像很忙。
“你不是已经抓走很多了吗?还守在这里干吗,还不满足吗?臭狗屎,你他妈的真臭!你以为我会怕你吗?在战场上我什么没见过?比你可怕的多的是,我会怕你吗?啊哈!”
不过我不想死,我当然很怕死神,我已经被他吓得全身僵硬了。
护士又来了。
“滚开,什么护士,母狗!让我一个人待着,别来烦我。你这纳粹婊子,干吗不去等那些莫斯科人,他们会给你开开眼界,帮你长长见识的!他们来啦,你有的忙啦!”
“不,回来,请你回来!上帝啊,我好怕!”但是她走了。那个拿镰刀的家伙露出狰狞的笑容。尽管旁边有很多人在呻吟,我还是听到了死神嘶哑的笑声。他把腿摆动得更快,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在哼唱:“死神,来吧。来吧,死神。”
我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不想听到那该死的歌,但是千万个这样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又听到角落里传来死神邪恶的笑。我看见灰影的手指滑过铮亮的镰刀,满意地点了点头。是的,那刀很锋利,而且它的锋利绝不亚于普芦茨恩湖监狱和伦格里斯集中营里的巨大的断头台上的砍刀。砍断乌尔苏拉柔嫩的脖颈的那把刀不会比它更锋利吧,科雷马也有断头台吗?你怎么啦,蠢猪?在柏林的时候你本应该跟你爱的那个犹太姑娘道个别,多可爱的姑娘啊,好美!她好幽默,还和党卫军睡过觉。别哭哭啼啼啦,胆小鬼!你不是还想过要上进,要当军官吗?你这个蠢货,居然想当兵!现在你都变成什么啦?你都变成了一堆人人厌弃的狗屎躺在后备部队战地医院里,居然还怕死神?!
你还要担心什么?收拾家伙,安安静静地退场吧!傻瓜一个!除了你自己,有谁会为你揪心吗?你死了,连一个偶然会想起你的人都没有,是不是有点奇怪?算了吧,傻逼!
死神,带我走吧!
灰影突然站了起来,收起斗篷,一步步向我床边直逼过来。我尖叫一声,引来了护士,她把一种特别清凉的东西抹在我的额头上,这让我暂时安定下来。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细细的雨点打在病房的窗台上,声音很单调,但是它抚慰了我的心。死神终于走了,走时还带走了我们病房里的另外两个可怜虫。
一周后,我被转到了“小混球”和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的那间病房。有一天,护士长带着三个护士来查房,“小混球”冲着她们大声喊叫:“哇塞,骚娘们来啦!弟兄们,各就各位,快回到床上去,准备打炮!”
病房里立刻乱作一团。一小时之后,医务官才不紧不慢地过来,并宣布关“小混球”两周禁闭,说等他能下床之后立即执行,骚乱这才结束。“小混球”不懂为什么要关他禁闭,他没法不把医院当妓院,无论在哪里,只要见到女人,他都会认为是妓女。
“其实啊,这里什么鸟事没有。”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嘻嘻笑,“有些护士想死了那些胸前长满黄毛的男人。”参谋下士汉森在这里待了快一年半了,对这里的鸟人鸟事清楚得很,他说修女丽萨打定主意要找个处男睡一睡,不过她把这里的男人差不多都睡遍了,到现在还没发现哪个是处男。据说只要时间允许,她还要等,还说这是她为国防事业尽忠的一项义务。
第三章独裁者——“小混球”
那天,我和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裹在一张毯子里,搬到了一个能看到易北河的地方。日光下的易北河波光粼粼,有拖船正逆流而上,上游的斯达卡文福特造船厂传来隆隆的铆锤声,更让人开心的是,“小混球”也被安放在一把椅子里,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儿静静地听了整整一小时。
在翻越悬崖时,我被一块手榴弹片击中了脊柱,导致下肢瘫痪。一个护士教我重新走路,把我累得汗流浃背,好在慢慢学会了。我已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长得不怎么样,但是极有耐心,极具奉献精神。
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我们总是很容易忘记,我们却把敌人牢牢地记心里。
“小混球”在病房里挥舞拳头,大吼大叫:“你们睁大狗眼给老子好好看着啊,老子的手可不像娘们儿的手,最好一开始给老子看清楚,免得今后后悔。”
“这让我想起一个举行葬礼的教堂。”斯坦恩阴沉着脸说。
“是这么个意思,”“小混球”说,“这说明你还算是个进过学堂门的。不管你们在哪里,只要是听到老子叫‘啤酒’,就立马乖乖把钱凑齐,赶紧去买酒,分分钟磨蹭都不行。要是你们敢往酒里头掺水,恐怕就只有上帝能帮你们啦!老子要是喝足了,就会乖得跟一只猫似的。一定要记住啊!要是老子没喝好……”他停了一会儿,凶神恶煞般地看了看周围,接着说,“愿仁慈的主保佑你们吧!”
我们不记得俄罗斯了,只知道那是一个叫东部前线的地方。那是一个比任何牧师描述的地狱都更可怕的地方。即使那些利用人类对未知的恐惧而创立的教派,也没本事用魔咒招来一个可以和东部前线相提并论的地狱。那里到处都是穿着绿色咔叽布的魔鬼,个个都是专业的施虐狂。
此时此刻,我们负了伤,远离了东边的那个地狱,现在我们是病人,可以好色,可以贪杯,可以什么都不管,只管活着,忘记过去,也许明天我们就要去死神那儿报到。
我们住在汉堡的战地医院里,这里的主管医生同情我们,护士里也有不赖的。手术终于做完了,在克拉科夫他们把我们切掉了一些,在柏林再多切了些,到了汉堡他们还得把我们再修修。在这里我们用大把的时间逛妓院,打群架,出入酒吧,还经常勾搭别的士兵的老婆或女友上床。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阿尔弗雷德·卡尔布从前是法国外籍兵团第二团的下士。费根集中营里的那个党卫军中士为了找乐子,给他当了一回业余外科大夫,害得他再也不能勾搭别人的老婆和女友了。既然再也没有能力违反第六条军规,就得找点别的乐子。他一心一意地喝酒,慢条斯理地喝,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他,只要有人说“沙漠浪子有点醉了”,那他就是已经很醉,醉得足以让身边的人都战战兢兢,害怕被修理。
“小混球”走到哪里打到哪里,还放出话来说自己来汉堡就是来杀人的,尤其爱杀远近郊区来的乡巴佬。他怀疑斯堪特·保利店里的一个酒保在他的啤酒里掺水就把他痛打了一顿,老板问他要酒钱时被他一把拖住,扔到了那群在店里驻唱的合唱队姑娘身上。一匹马在人堆里闲逛,大家用啤酒灌它,“小混球”把马牵回来,拴在护士宿舍区的大厅里,让它在那儿拼命嘶叫。医院里的“老大叔”马勒医生听说之后只是轻轻地笑了笑:“那也没什么嘛,不过是大家寻开心。”
马勒医生是最不符合部队常规的军医,难免惹人遐想。他曾经长年在英属殖民地行医,专注于热带病药物研究。7月20日的暗杀事件后,纳粹当局下令逮捕他,听说是因为他和抵抗组织领导人卡纳里斯上将有牵连,还有人说他差点儿被绞死了,不过至今没有人解释他后来是怎样脱逃的,每当有人向他求证时,他总是耸耸肩说:“垃圾!”他每天带着护士长艾玛在热病肆虐的战地医院里穿行查看。正是他的努力让成千上万的人活到了今天。
但是医院里也有像弗兰肯朵夫医生那样的百无一用的纳粹,他最大的娱乐就是寻找装病以逃避战场的士兵。炮兵团列兵乔治·弗雷塔格感染了一种很蹊跷的热病,反复发高烧,没有人能查出病因,每当大家认为这次退烧之后体温可能不会再上来的时候,他的温度又上来了,可是每次尿检又都是阴性。弗兰肯朵夫医生因此断定他是在吃汽油浸泡过的糖或者其他能引起发烧的东西。弗兰肯朵夫带领他的纳粹小分队不断地突袭乔治,可是每次都是一无所获。无论弗兰肯朵夫怎样威逼利诱,都无济于事,到最后他总是带着深深的挫败感,悻悻离开病房。
不管弗兰肯朵夫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乔治的反复高烧一如既往。
别说是弗兰肯朵夫,连我们的人都认为他是在诈病。“小混球”花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对乔治作出种种荒谬的承诺,直到半夜他都没能得到答案。“小混球”的目的当然完全不同于弗兰肯朵夫,在他看来,乔治显然是掌握了一种完美的生病秘诀。
“相信我,兄弟,我是真的发烧。”乔治摇摇头说。
“小混球”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盛怒之下,提起腿一脚把一个脸盆从窗口踢了出去,扬言要把乔治好好揍一顿。但是,那孩子死守着自己的秘密,无动于衷。
总之,乔治是个奇怪的人,不喝酒,不赌博,对女人也没兴趣,唯一的爱好就是在不发烧的时候去散步。他是个漂亮的好孩子,总爱去帮忙,护士们则给予他孩子般的爱,事实上,他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我们坐在72号病房里往外张望,依稀可以看见在格雷斯乔瑟街尽头的雷佩尔街和司法局的轮廓,还能闻到从圣·保利啤酒厂飘来的阵阵隐约的酒香。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从褥子下掏出一瓶钦梅尔酒,递给病房里的兄弟传着喝,“小混球”喝完打了个愉快的饱嗝,又忍不住多喝了两口,他扫视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敢反对,却看到亨兹·保尔已经有几分醉意,这让他很恼火,因为这时他神经又搭错地方了。
保利·斯坦恩正在想近两周内在汉堡被谋杀的三个姑娘,他嘴里喃喃地说:“真可惜,那些漂亮妞儿的身体可能刚刚凉。”
“那杀人犯肯定是个变态。”“小混球”拿着酒瓶子也没打算放下,只是又打了个饱嗝,“最近那妞儿是被人用袜子勒死的,听说最后还碎了尸。”
保利·斯坦恩说先前的那两个也是用袜子或内裤勒死的,然后奸尸,再碎尸,杀人犯似乎就爱用丝袜、内裤之类的女人贴身衣物杀人。连杀三个之后,现在已经弄得汉堡的警察个个都快疯了。
“糟了!兄弟们,也许弗兰肯朵夫就是那个专杀女人的变态狂!”“小混球”大吼一声,“把他头砍啰,怎么样!”他越说越激动,脸上霎时光彩熠熠。
“好!那敢情好!”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赞叹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弗兰肯朵夫的那颗硕大的牛头滚进了刑场专盛死刑犯脑袋的篮子里。
“你们都看过贴在大卫斯特拉斯警察局玻璃橱窗里的认尸启示吗?”来自苏台德地区的志愿兵莫里兹·克罗克迪问,“政府应该颁布法令禁止张贴类似布告,上帝看到会发怒的。别说他们,连我们都要受到牵连。”他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我们病房没有谁受得了他。
“小混球”在自己床下的壁柜里藏了一坛子泡菜。“你什么意思?”他抓起一把泡菜要去塞他的嘴。
莫里兹的语气更郑重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马上会招来疾风骤雨吗?”
“我认为上帝看到这些被剁碎的妇女一定会很震惊。”“小混球”心平气和地回答,一边不停地往嘴巴里大块大块塞泡菜,“他没有理由惩罚我、沙漠浪子、斯文或大卫斯特拉斯的警察。很明显我们谁都不会去杀她们,我们更喜欢用传统的方式去操她们。”
“圣明的主啊!”莫里兹气得嗷嗷直叫。
“你是个恶棍,你亵渎神灵!既然你藐视就在身边的神的旨意,神的利剑一定会穿透你那邪恶的灵魂。”
莫里兹像牧师驱逐悖逆的会众一样,指着“小混球”,嘴里吟诵:“你这撒旦,邪恶之子,圣灵之火会让你毁灭!”
“小混球”一直忙着要把一大块猪肉咬成两片,听到这话,他停下来,扯出嘴里的肉,两颗眼珠瞪住莫里兹:“你说老子是什么?”
“邪恶之子。”莫里兹念念有词,“人生路途漫漫,遍布荆棘与邪恶,你就是邪恶的荆棘。”“小混球”手抓猪肉,双腿交叉盘坐在地板上,听到莫里兹的说教,惊奇得张大了嘴。莫里兹朝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但是你这邪恶的撒旦诱惑不了我,我会对你坚决说‘不允许’。”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打断了莫里兹的布道,笑着吼道:“瞧瞧,这真是个严肃的话题。”
“小混球”又嚼了一会儿猪肉,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喉管里咕噜出一股怒气,“你个王八羔子,本应该夹紧尾巴,躲着我‘小混球’才对,你倒好,竟敢骂我。你还不知道吧,老子刚刚买了赎罪符,现在老子是个得到了救赎的虔诚的信徒,你把忠心卖给了阿道夫,不是吗,捷克来的犹大!你不想打听赎罪符的价格吗?那是本大爷冒着生命危险从第27装甲师军需官那里偷来的10瓶伏特加、2瓶干邑白兰地和200盒低级莫合烟。你这狗杂种,竟说老子不敬上帝!”
他又从嘴里把猪肉扯出来,拿着它猛掴莫里兹的脸,莫里兹被打得一头栽倒在床上,惊吓过度,脸色发绿。
“你就是索多玛城的跳蚤!”“小混球”朝莫里兹脸上啐了一大口,补充说。莫里兹像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眼睛呆望着“小混球”啃猪肉,敢怒不敢言。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就像鱼贩子箱子里半死的鳕鱼在被砍头前装出的模样,它们装活只是想为逃过买鱼人的眼,以求苟延残喘。
“给老子滚出去!该死的纳粹探子,做完祈祷就滚过阿尔斯特河,就像当初摩西跨过苏伊士运河那样,永远别再回来。”——”小混球”对基督教的历史是迷糊的。他又拿起那块啃不动的猪肉掴莫里兹的脸,莫里兹惨叫着,滚到床底下,迅速往里爬,“小混球”只好回到床上继续吃肉。
一个助理护士的头从病房门口探进来,看见“小混球”穿着靴子躺在床上,她立刻转身,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回去报告了,她要立刻把“小混球”违反规定的行为报告给艾玛。医院里人人都怕护士长艾玛,暗地里都叫她航空母舰。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没吭声,把钦梅尔酒朝“小混球”扔过去,“小混球”躺着没动,一手接过酒瓶,一手拿猪肉,开始就着酒嚼猪肉。艾玛走进来,盯着“小混球”,也不说话,大猩猩似的“小混球”正在大快朵颐,一双黑亮的步兵靴就搭在蓝白相间的方格子盖被上。
“你一点儿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艾玛伸出一根粗短的指头指着“小混球”亮闪闪的黑靴子问。“小混球”移开嘴里的酒瓶,朝床脚猛吐一口,痰水落在两米外的一只碗里,艾玛的助手站在旁边,险些被他吐了一身。接下来他大声用力地往嘴里就吸鼻涕,吸干净之后,他大吼一声,“肥猪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屏住呼吸静观其变,没有谁发现“小混球”已经醉了。他若是醉了,什么事都干得出。前不久,刚和三楼的一个姑娘大吵一架。姑娘想洗澡,她让“小混球”先出去,结果“小混球”走进去就把她的浴缸搬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以示抗议。浴缸落在院子里,声响很大,害得病房里的人以为是他们又扔炸弹了,纷纷往地窖里钻。
“你竟敢……骂我是母猪!”航空母舰脸上的肥肉拧成一团,把她的眼睛挤得更小了,让她看得不是那么实在,于是她弯下身去寻“小混球”,“小混球”躺在床上嚼肉,根本没搭理她。
“起来,死猪,瞅瞅老娘是谁!”大块头妇女气得牙齿咯咯响,俯下身去的时候,她的护士裙后摆噌地缩上去,露出了两个巨大的膝盖窝。
“省省吧,肥婆!老子认识你,你不就是这医院里的护士长吗?谁不知道你叫‘航空母舰’,这名字不好,我来给你起个更好的,‘猪油桶’!呸!老子说完啦!滚!滚得远远的!”
女人的脸上恰似晴朗的山谷上空飘过一片雷雨云。“起来,浑蛋!”她嘶叫着,一把揪住“小混球”的两只胳膊,将他从床上提起。
只听见一声巨响,“小混球”四脚朝天瘫倒在地上,眼里流露出对航空母舰深深的敬意,迄今为止,除了她之外,还不曾有人把他“小混球”提起来过。
航空母舰也不出声,径直走到“小混球”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肉和酒瓶,轰地扔进了垃圾桶,拍拍手转身扬长而去。
“圣母啊,这是女人吗?”“小混球”一边揉被那肥婆抓伤的肩膀,一边后悔不迭,“早知道,我怎么都不会招惹她呀!好一个短兵相接!惊险!”
“她要整你就跟掐死一只小鸭子似的简单。”亨兹·保尔感叹道。
“小混球”抓起一只酒瓶朝墙上砸去,叫嚣着:“信不信,老子要去操了那死肥婆。”
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航空母舰塞满了整个门框,她站在那儿,嘴里咂吧着一块糖,一双喷火的小眼睛朝我们扫过来,那火焰似的目光撞到“小混球”后散开了。
“别在那儿丢人现眼!”她的嗓音低沉得像个男人,还带有磁性,“也不许嚎叫,这儿是医院,不是兵营,别的病人需要安静。如果再敢弄出点儿别的事,直接来找我。”
说完,摔门而去,丝毫不顾及我们需要安静。安静只是她摔门前关心的事。
“小骚货!”“小混球”喜气洋洋,从垃圾桶里抠出那瓶酒,一饮而尽,又随手将酒瓶甩出窗外,落入神学院的花园里。他转过身来,想起了肉,又弯下去掏垃圾桶,那块肉已经和桶里的其他零碎垃圾黏在一起,他把肉拣出来,随便拍了拍,坐下来接着嚼。
“好吃。”他一边打嗝,一边往床上挪,令人称奇的是,这次他是先脱靴子,再上床。之后,他开始用最高嗓音唱经过士兵们改编的一些军歌,一边挥动手里那块咬不动的猪肉打节拍。
我们都是勇敢的装甲猎人
为了民族的干菜和乳酪
变成了对抗饥饿的艺术家
他挥舞着手中的猪肉,声音再度提高:
前进吧,愚蠢的朋友
战斗中我们总是如此孤单
那些最无耻的人开着汽车
跟在我们身后
随时准备用纳粹的手段对付我们
“给老子拿啤酒来!”他喊,但也没有指明向谁要。
“你以为你是在酒吧啊!”保利·斯坦恩没好气地说。
“小混球”一跃而起,抓住保利·斯坦恩,举过头顶:“你是坨恶心的鼻屎。”“小混球”嘴里咕咕叫,装出一副可爱的模样,手里的猎物被他越抓越紧,“你认为可以得罪我吗?让老子忍着不喝酒,能行吗?现在,你马上拿着你所有的钱去给老子买酒,要快!马上!”
像扔掉个酒瓶盖儿似的,“小混球”把斯坦恩丢到墙上,啐他,吼他:“利索点儿,老子口渴啦!”
斯坦恩吓坏了,爬起来,嘴里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对“小混球”怒目相向。“小混球”却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接着啃他那块永远啃不烂的肉。
“别这么暴力。就怕有一天,你会因此丢了你的这条小命。”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轻言细语,似乎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劝诫“小混球”。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的床靠着窗边。他刚进这间病房,瞄了一眼,就知道这是整间病房里最好的位子。来自苏台德地区的捷克志愿兵莫里兹·克罗克迪原本睡在这张床上,他身上的臭味至今还留上面。
“兄弟,你弄错了,这床是我的。”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抬了抬眼皮,算是回答。莫里兹再次抗议,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收好报纸,在床上慢慢坐起来,用法语骂他:“他妈的,这是……”
“你说什么?”莫里兹一脸茫然地看着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嘴巴上叼着烟,没有再理睬他,摊开报纸继续读了起来。
接着他又说了一句法语:“没事,没什么事,朋友。”然后,想了想又做了个手势,示意让莫里兹离他远点儿,好像是莫里兹在碍他的事。突然,他像一根拉紧的钢质弹簧被突然放松了似的弹跳起来,对着“小混球”大吼:“快过来!”莫里兹听不懂法语,只能站在那儿生闷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自己的床,怎么突然变别人的了。旁边没有任何人吭声,大家谁都知道眼前已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恶战开始了。
“小混球”站起身来,像只吃饱了蜂蜜的黑熊朝莫里兹的方向挪动。莫里兹背对着“小混球”,并没看到风暴来临的迹象。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大拇指朝下指了指,笑:“开始!”这是他给“小混球”的信号,之前他可是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这个信号装进“小混球”那颗实心脑袋。
莫里兹突然发现自己悬在半空中,正向门边那个最差的床位移动。到了门边,“小混球”把莫里兹轻轻放下来,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然后后退了一步,仔细观察莫里兹。
“你是头猪!”他对莫里兹轻轻地说,“一头普普通通的,只会拱纳粹粪便的猪。现在马上告诉老子你他妈的是什么!”
接着他用手背扇莫里兹,他认为这种扇法很有创意,可是对于我们这些看客来说,那绝不亚于火山喷发。
“别他妈的哭哭啼啼!快说,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猪。”莫里兹结结巴巴。
又是一记耳光。
“没进过学堂吗,为什么不用心听?蠢货,是什么?”
“我是蠢猪!”莫里兹哭着说,“一头只会拱纳粹粪便的猪。”
“这还差不多,”“小混球”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莫里兹正躺着的床说,“你自己选的,对吗?”
“是的。”莫里兹已经被他打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了。
“见鬼。老子没听见?”“小混球”皱了皱眉头。
“是的!长官!”莫里兹忙不迭大声补充。
大猩猩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的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小混球”成为了这里的统治者——一个残忍地、决绝地对待臣服者的独裁者,他就是病房里的小版阿道夫。
这就是为什么保利·斯坦恩乖乖听话,迅速跑去圣·保利酒厂为“小混球”买啤酒的原因。
保利·斯坦恩买回了酒,一言未发,悉数将酒塞进“小混球”床下的壁橱里。
“小混球”命令莫里兹为他唱首歌。莫里兹选唱了一首悲伤的关于救赎的圣歌。“小混球”放下手中的啤酒瓶,礼貌地听完了圣歌的九个诗节。唱完后,“小混球”朝他啐了一口,算是评价,末了还命令他在睡觉之前为他再做一次祷告。
等所有的命令执行完毕之后,他安静地喝了一会儿酒,很快就跨过了“烂醉如泥”的阶段,又开始大声地唱,唱的那些曲子是肯定没有哪个音乐史学者会承认的,那些歌词倒是一定能让他掉脑袋:
前往莫斯科的路上
一支连队在行军
这是希特勒军队最后的残部
他们已经看见了约瑟夫
他一定会像拿破仑那样
再一次酿造悲剧
中场歇了一会儿,很快又拔高声音用同一种没有出处的曲调继续唱:
好啊,这一场战争我们输了
“还有哪个浑蛋想试试,有种的站出来,老子陪你们玩?”他在黑暗中问,时间凝固在那里,还是没人敢吱声,他又说:“有的话,老子愿意出力,包你们满身开花!”
没人敢接话茬,他把空酒瓶从打开的窗户往外扔,酒瓶飞过泽库斯威格大街,撞到十字路口的一面墙上,一阵刺耳的声音反弹回来。这声音就是“小混球”想要的胜利,这种胜利的感觉让他脸上泛出欣喜的光芒。他踉踉跄跄走到窗前,对着大街一阵嘶吼:“当心你们的猪头,龟孙子们!没看见啊?这里是医院,是部队医院!我们是病人,需要安静,我们都立过功,是战斗英雄!别在这儿闹!否则,老子这就下去收拾你们!”
下面有个愤怒的男人接了腔,他的叫骂声回荡在夜空中,病房里人人都在沉默中警醒。
“狗娘养的!等着啊,老子就来啦!”“小混球”狂叫一声,爬上了窗户,就要往外跳。
我们三四个人立刻扑过去,把他死死地按倒在地上。
“听到了吗?那浑蛋居然竟敢骂老子!”“小混球”暴怒不已,对着窗外面大声嚎叫,“等着,你给老子待在那里别动!等着别动,老子就来!我们这里住的都是战士,德国的保卫者,有功,你知不知道!王八蛋!竟敢骂我们……”
小个子法国军团大兵只好抓起一把凳子把他敲晕了。
夜深了,病房里不再有什么响动,静悄悄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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