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十块太多了,真拿不出。两块吧?多了真没有。”老邵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心里疼得要流血,这相当于一张驴皮的价钱呢!
“你们觉得怎么样?”小李子看了看后面那两个伙计。那俩伙计没做声,小李子回过头来说:“看在你老邵是老人的分上,这一次宽限宽限你,以后再补上。”
看来,这龙王爷恋旧,袁世凯死了好几年了,还是稀罕这袁大头。当老邵把两块大洋交给税警,那两个伙计狠狠地瞅了老邵一眼,他们知道小李子在屋里收了好处,没给他们。这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小李子那么忙,抽出时间来拉着他们收费,不就是为了从这些大户里面弄点儿?那些讹不出东西来的店铺,小李子是没空去的。
还别说,袁大头交上去不久,雨就下来了。不过,那雨可不是一般的下法,连下三天三夜,直下了个沟满壕平,小清河都满满地漾了出来,可怜小清河南岸的人,腿脚利落的跑了出去,腿脚不利落的,又喂了水鳖。
“你知道?别人求雨都是三叩九拜,督军不那样,直接把炮架在千佛山上打。估计是把天打漏了,怎么不把济南城里那些王八给淹死。”老邵听来的传言有些道理,那些钱买了大炮是真的,可没伤着龙王的半片鳞甲,只不过是轰下一个督军,又上来一个省长。这乡下人感叹世道变化快,十年来皇帝没有了、巡抚没有了,冒出了总统、总理、督军、省长、大元帅这么多新鲜词,可老邵嘴皮子不闲着的脾气改不了。
虽然日子难,老邵和老范的酒还是没停下。老范常说:挣钱不挣钱,先喝个肚子圆,反正酒是自己家做的。喝了酒,两个人还聊。
“这日子,以后怎么过,兵荒马乱的。”老范说道。老范平时不太爱想事,想多了烦;平时也不爱说事,说多了自己也烦。不过喝了酒就完全两个人了,脑子转得飞快,嘴巴比脑子还快,往往脑子一闪,还没想出结果,嘴巴就说出来了。
“是很难,现在这么乱,谁知道以后怎么样,我们还好说,可娃娃们还小啊。”老邵说。
“我说老邵,咱俩说得着,孩子们也都说得着,我看楦林那孩子很好,我那妮子敏莲和他也说得着,要不给他们定个娃娃亲吧。”老范说完,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自己以前并没有认真想过,这喝了酒,忽然记起前两天的事情,脑子一闪,就扯到娃娃亲上了。
前些天,济南来的老柳给老范捎来了些甘蔗。这甘蔗本是南方普通物,可在北方就属稀罕物了,老范就给老邵也送了些过去,孩子们没见过这东西,很是稀罕。老范的儿子敏国都十岁了,肚子很能盛得下东西,几节甘蔗“咔哧、咔哧”下肚子,还是馋,就偷了敏莲的甘蔗给吃了。当敏莲知道自己的甘蔗没有了气得直哭,可哭也没用,那甘蔗早在敏国的肚子里转了一个圈出来了。正好楦林来找敏国玩,看敏莲哭甘蔗,就回去拿了自己还没舍得吃的给了她。本来老范想揍敏国一顿,楦林还说:“大伯,我的就是敏莲的,她吃了,和我吃了一样。”感动得老范不行,夸这孩子义气、懂得疼人。
老范刚才借着酒劲儿,脑子一闪,想到这事儿,就说出来了。老邵一听,当是玩笑话,不过他也看着两个孩子说得来,就顺着老范的话道:“那敢情好,不过我可省了酒钱了。”
“你真那么想过么?”老范听老邵那么说,也更认了真。
“他们还小,你没这么说,我还真没这么想。不过你一说,我倒看着他们两个好,这几个孩子,就他俩能合得来。”老邵道。
“我看楦林找敏国玩,是解闷;敏莲和楦林在一块,是真正高兴。”老范道。
“你也看出来了。”老邵道。
“你觉得怎么样?”老范道。
“我觉得也好。不过,我们先这么定,十年后的事儿,他们自己再定好不?”老邵道。
“这样吧,我们私下说好,也不用其他人知道了。”老范道。不过,自此之后,两家更是亲密,赶集串店的,往往都一块行动。
3
日子虽然一天难过一天,可还要过,穷日子自然有穷日子的过法。虽说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可毕竟天气不冷了,万物开始复苏,马齿苋也露头了,白白的槐花开过后、又出来黄绿的榆钱,这都是穷人们聊以果腹的好东西。这小清河两边的人们尤其幸运,河里的小鱼、小虾是常见到的。若有足够的耐心,傍晚下了网子、笼子,清晨早早取来,一般不会空手。有些技艺高的人,连续几天下来,倒能弄几十斤小鱼小虾,用盐腌了,用面裹了,用油炸过,摆到庙会上,换些零花钱用。
魏桥的庙会上,可不仅仅有油炸小鱼小虾。方圆百里的人们,姑、姨、舅、姥姥家,凡与魏桥沾点边的,大都会过来转转看看,买些割麦用的镰刀、准备过麦吃的咸鱼等等。俗话说“一年一个四月八,有钱没钱来耍耍”。故这四月八的魏公庙会,往来的客商极多,不但有从济南顺着小清河下来的,也有顺着小清河上来的客商,甚至不少河北的客商也跨黄河到魏桥来。每年的这个时候,老范家、老邵家依旧是准备好酒莱,迎接来赶庙会的亲戚们。庙会这天,镇上锣鼓喧天的场面,扰得孩子们坐不住,老师们也有事,学堂里也就放了假。为了安全起见,早有镇上人把这魏桥南北大街的两头给截了,不再让外地车进来,是庙会上太拥挤,怕他们进来了出不去。
吃罢早饭,大人们忙着自己的买卖或招待远来的亲戚,是没空领着孩子玩耍的,孩子们也乐得大人们不管。去年庙会上敏国把看西洋镜的钱买了鸡屎糖,自己吃了一大半,敏莲告了状,敏国差点儿挨老范的巴掌:今年他们也早商量好无论如何要把那西洋镜看了。
人山人海的庙会上,桥头拉洋片的那老头还在,依旧是消瘦的脸庞、戴着眼镜,站在车子边吆喝:“快来看来、快来看,西洋镜一年一大变,今天不看会懊悔,要看又要待来年——”这眼镜瘦老头吆喝得卖力、吆喝得也好听,但还是围着看他的多、掏钱看西洋镜的少,大都还是舍不得那几分钱。
“大爷,多少钱看一看?”楦林他们跑过来,问道。
“一个孔四分钱,三个全包一毛。”瘦老头像唱一样地吆喝道。
“大爷,一毛,三个全包了。”敏国神气地说,好像那都是他的钱。
四个人、三个孔,可怎么看?敏国可不管那个,先占了一个边上的;楦潼小,也要自己一个;最后只好敏莲和楦林一个,楦林和敏莲两个人还在让来让去的时候,那小锣小鼓啼里瞠啷地响了起来,只听那眼镜瘦老头唱了起来:
“大上海的马路没有泥——,大上海的轮船高——如山——,大上海的大世界人——潮涌——,大上海有大奇——观——”
“楦林哥,你看看。”敏莲说着,把头别到一边,楦林赶紧趴上去看了一眼“大上海”。
“看完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再来看看咱们的省城济南。”那眼镜瘦老头唱完了大上海,又继续唱道。
“敏莲,你快看济南。”楦林说着又赶紧让给敏莲看。
“也许各位小看官想知道,济南在哪里?从咱这魏桥看西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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