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苍鹰在飞。
罗斯科夫没有发觉;他站在他家客栈的窗前,正在观察一只小雌雀,雀儿从木桥的栏杆上方飞过,紧贴狭窄、奔腾的溪流的水面,又猛然折回,意外地决定落到溪畔一块丑陋、多皱的石头上。
罗斯科夫想,这鸟儿肯定口渴了。
他错了。鸟儿一次也没有将它的没有危害的鸟喙钻进水里。它摆动小而轻的头,像在等候谁似的。罗斯科夫守在窗前,太阳,那古老的太阳,照着他的须疮和黑发。一只小雄雀从木桥的栏杆上方飞来。途中,也可能更早,它就发现了皱石上的雌雀儿。两只鸟儿奔向对方,你啄我我啄你,扑打着翅膀,满怀期望似的抖动着,又突然各自飞去了不同的方向。
好吧,好吧,罗斯科夫想道。这本来不关他的事,但鸟儿们啥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各奔东西,让他恼火。罗斯科夫低声嘟哝道:“我感觉鸟儿记忆力很差,还没有良心。”罗斯科夫探身窗台外。他发现一个窄胸、瘦小的男人,那人穿一件很破的俄罗斯罩衫,手拎一只硬纸箱,正抬头冲着罗斯科夫微笑。微笑或嘲笑,罗斯科夫识别不清楚。
“你也在观察鸟儿?”“是的。”拎纸箱的男人说道。
“看到什么了?”“它们头很小。”“嗯——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我在找人。”“你来过佩科?”“是的,几年前来过。”“那你在找谁?”“马托乌斯基。”“马托乌斯基?”“对。”“你是指花店的那个马托乌斯基吗?”“对。”罗斯科夫抬头看看路,好像他必须先证实附近没人偷听才能继续讲下去似的。然后他压低嗓门说道:“你找不到那位马托乌斯基了。他们将他枪杀了,他死了。听说他给新政府添麻烦了。”那人将他的硬纸箱放到罗斯科夫客栈前的低矮长椅上,脸撇了撇,乌黑的斜眼盯着溪畔的皱石。罗斯科夫不再答理他,望向大松树,不吱声。
片刻后,穿俄罗斯罩衫的那人说道:“天空有苍鹰在飞。”罗斯科夫有点吃惊。
他问:“在哪儿?”“在松树上方,但飞得很高。苍鹰的头比较大。
”“四只苍鹰。”罗斯科夫说道,他发现了那些鸟儿,它们镇定自如,几乎看不到地排成一线,在松树上空飞翔。
穿俄罗斯罩衫的那人拎起硬纸箱走了。他向木桥走去,停在栏杆旁。罗斯科夫观看苍鹰。陌生人将纸箱放在桥面,顺着陡峭、破裂的斜坡走下溪流。他伸出一条腿,用脚尖摸索丑陋的石头。石头纹丝不动。
于是他大胆地站上去,弯下腰,伸手掬起溪水就喝。
罗斯科夫还在观察苍鹰。喝完水之后,那人又从斜坡爬上来,拎起纸箱,返回客栈。
“马托乌斯基是什么时候被枪杀的?”他低声问道。
“已经有段时间了。”罗斯科夫将窗玻璃当镜子,用一块湿布擦他的须疮。他不看那人,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施滕卡。”“噢。你是俄罗斯人?”“可我已经在芬兰生活十四年了。我最后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锯木厂里。”“那你找马托乌斯基有什么事呢?”那人将硬纸箱放到低矮的长椅上,仰起头——简直就像鹳鸟一样,抬头看着罗斯科夫。他手朝东做了个奇怪的动作,说道:“我家在俄罗斯,离这儿也许有一万俄里①。我家里有个花园,现在园子里蓝蓟和布哈拉茑尾正在怒放。六年了,我一直想回家。我在锯木厂干活,省下了钱。可当我以为,钱足够了时……”“你又将它喝光了。”罗斯科夫站在他的窗旁,居高临下地叫道。
那人看着他的脚尖,耸耸肩。罗斯科夫相信他在哭。
“我本不想全部喝光的。”“好吧。可你找马托乌斯基有什么事呢?”施滕卡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马托乌斯基还欠我点钱。我曾经为他做过栽花的木槽。当时他就想付我钱的,可我想,在这世界上有个小小的户头是件好事。于是我请他一直欠着我这笔钱。”“你今天是来要钱的?”罗斯科夫问道,将他用来擦须疮的布塞进口袋里。
“不,我不是来向他要钱的。我只想向他要几枝花,要几枝蓝蓟。”“嗯。——马托乌斯基被枪杀了。”就在这时,那只雌麻雀又飞过了木桥的栏杆上方。
“喏,你看。”罗斯科夫说道。
两人望着溪畔丑陋、多皱的岩石。这回鸟儿将喙伸进水里,喝起水来。什么地方传来鼓声。鸟儿飞走了。罗斯科夫缓缓抬起头,等候鼓声再次响起,但一直没等到。
“昨回事?”施滕卡问道。
罗斯科夫没有回答,而是用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俄罗斯人去他店堂里。他们在一张棕色宽桌旁坐下,客栈老板从架子上拿起一瓶带绿色标签的烧酒,将两只一样大的杯子放在面前,斟满。“来,”他说道,将一只杯子递给施滕卡,“喝点吧。不必付钱。”两人伸长脖子,仰头喝起来。客栈老板望了一阵窗外,身体从桌面上方远远地探过来,说:“民兵肯定又有什么安排了。前天夜里几乎逮捕了所有教师。
新政府在搞大清洗。今天上午已经提起了第一批诉讼。据说,出庭作证的主要证人都是孩子。”施滕卡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斯科夫,左手手指插进纸箱的绳子下面。罗斯科夫将酒瓶放回架子里,从口袋里掏出软布轻拭他的须疮。
他的话从布下悄悄传出:“孩子们的陈述对他们的教师不利。据说都是些连最简单的算术题和单词都学不会的最愚蠢的孩子们。要他们报复教师曾经因为他们的愚蠢和懒惰而责罚他们。这大概与新启蒙也有关。”最后几句话罗斯科夫讲得很低,俄罗斯人没能听明白,他问道:“启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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