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与永恒
当我在老家早已改变了旧有界线的农田里找到本家四叔时,他正拄着一柄锄头站在那块素有“西南山”之称的沙岗地边,穿一件深蓝但已褪得看不出蓝色的汗衫,定定地望着远方发呆。
四叔老了。
唐朝的贺知章曾有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写阔别多年,终于回乡的沧桑感慨。读了很多年,一直觉得自然、真实。但当那天我见到了四叔后,便觉得贺知章的诗多少有些过于超离与冷峻,毕竟他还能够从容地思前想后或“打量”自己。我见到四叔的时候,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沧桑紧紧抓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办法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那一刻,我仿佛被岁月吸附、融化,有一些清澈、单纯的情感突然被他突兀的衰老击碎。
我的思绪不能不回到从前,回到四叔和父亲都年轻的那个从前。
那时,四叔和父亲一样,活得如那片土地上最茁壮的庄稼。在每一年的春种秋收之间,他们的身体和力气似乎都会和他们手下的庄稼一同生长。到了秋天,他们的庄稼纷纷倒在他们的手上,而他们自己却毛发无伤。俗语里有“不是冤家不聚首”的说法,我觉得农民与庄稼之间难舍难分的缘分,让他们成为天然的配伍,就像隔着物种的血亲一样,相互依存,又相互伤害,爱与恨胶着于一处,难以剥离。每一天,每一刻,他们都在做着难以回避的较量。
每一年,庄稼们在经历了与人的身体及情感的碰撞之后,被它们的对手放倒;每一代,农民们在经历了许多次春种秋收的轮回之后,又倒在了庄稼曾经倒下的地方。
事实上,在所有的天造之物当中,人类并不具有超越生命规则的特殊性。我们原本来自于泥土,迟早有一天也要如庄稼一样被那看不见的手所收割,也要回到泥土之中。
四叔年轻时是一个可以用英俊一词来形容的农民。卧蚕眉浓密剑直,丹凤眼清澈锐利,红红的脸膛在阳光的暴晒下长年保持着近于紫铜的赤色,如果再加一把飘飘长髯,一定就是《三国演义》里关云长的形象。其实,在土地这片农民的“战场”上,他就是手执一柄锄头、一把镰刀所向披靡的英雄。年轻时的四叔饭量大,如果有饭可吃,一顿能吃4个玉米面大饼子,外加一大碗高粱米水饭,吃起饭来虎虎有声。如果赶上四婶生气或心思不顺,一定就会在一旁向四叔甩来一句气愤的抱.怨:“像是在吃冤家。”那时,农村赤贫,一个种地的人就连放开肚皮吃顿饱饭都是件奢侈和过分的事情,所以我们很清楚这句话的本意。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似乎更加切近农民与粮食之间的本质关系:他吃进的东西,就是他的冤家。在农村,在土地上,庄稼就那么一年年地种,粮食就那么一年年地收,当粮食破碎人口葬身人腹时,虽万死不辞,却灵魂不散,以滴水穿石之功温柔地向人类一日日讨要着他们所欠下的命债。
许多年就这样悄然过去。在四叔脚下枯黄又仆倒了几十次的庄稼,仍然如多年前一样青青葱葱地挺立着,而四叔却一点点弯下了自己的腰。他那曾经锋利飞快的牙齿,如今也在那么柔软的粮食面前望而却步,他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些粮食对他胃口的反抗和抵触,他已经不敢、也不能够一顿吃下4个玉米面饼子了。
我问四叔这么大岁数是否还能干农活时,四叔微微地笑了一下,微笑里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羞涩。这转瞬即逝的羞涩里隐藏着怎样的内涵呢?这是不是战场上的将军在垂暮之年也同样会有的一种情感?人老了,虽然不再与敌手对阵,虽然不再有刀光剑影的拷问和一决雌雄的催逼,但却在长久的闲置和沉寂之后,毫无疑义,无声无息地败了,败给了时间,败给了岁月,被时光的化骨绵掌击打成一个不中用的人,如一把生出了绿锈和霉斑的剑,如一把锩了刃、锛出豁口的镰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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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谈的是粮食,进而引申到土地、民族、故乡与现实生存,乃至人生的诸多困惑。粮食是物质,是形而下的东西,作者却从中看到了精神,看到了文化,看到了社会进步与发展的轨迹,手法新颖,可读性强,粮以载道,颇堪品读。”
——高洪波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诗刊》主编
这部类似于“粮食经”的作品,以精美的语言、深刻的哲理和悲悯的情怀,阐释了粮食与人类生存、伦理、命运以及与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密切关系,读来令人深思,令人感慨,不论从文学还是社会学来说,都具有极高的品读价值。我想,凡是关心粮食安全、国家命运、自然伦理和人类陛灵的人,都会重视这部《粮道》。
——张守仁 资深作家、翻译家、编辑家、《十月》创始人之一
“如果你仅仅注意到了《粮道》的纪实性,或许你将错过一本优秀的文学读本;如果你仅仅停留于文学的欣赏,或许你将错过深刻的哲理,如果你仅仅拘泥于某种哲理的体悟,你或许又将错过一位作家最可贵的忧患情怀。”
——赵玫(著名作家、全国人大代表)
“毫无疑问,《粮道》是—部关于粮食的史诗与传奇、小百科与启示录,它的拓荒情神胜于苍白的高头讲章,它的纪实魅力高于贫弱的虚构文本,作者以谦卑、孤独而执著的辛勤劳作,为j塞个神话与忧患俱在的无序世界和苍生命运,带来了警醒、反思、追问、求索,还有自我救赎的深邃梦想。”
——黄桂元(批评家、《文学自由谈》副主编)
“任林举的散文是北方大地上生长起来的语言奇葩,他歌唱粮食、礼赞人性、体悟命运,视线穿透历史、现实和未来,他脚踏实地,跟大地紧密相连,又深沉地悲悯着人类,他是把家园意识和超越意识结合得天衣无缝的—位作家,在世俗中寻找神性的大地语言师。”
——葛红兵(上海大学教授、澳门大学讲座教授、作家、批评家)
“粮道是人道,是世道,也是天道。民以食为天,无粮不稳。粮是内涵分量最重的汉字之一,粮食问题是传统中国的生存核心,是小农经济的根本。小农经济小就小在吃饱饭是件大事。《粮道》这本书站在历史转折期的交叉路口上审视并反思传统,话题沉重,思路开阔,也多元交织,可以说,是当下文学写作领域文体乃至写作手法上的突破。”
——穆涛(《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