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微尘》:
阳光下的微尘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注意过村庄的天空,是那种让人心慌的蓝,那种一揭去蓝帷幕就能看到什么的蓝,这让怀揣纸片刚下车的他有点头晕,还有点无所适从,他颠簸了一路,也难心了一路,但此刻他的委屈,他的不平,全被这蓝色洗干净,洗平静了。身旁是憋足精神开花的油菜地,蜜蜂拖着沾满花粉的小胖腿在黄灿灿的油菜花上飞来飞去,浓浓的花香让他觉得这油菜地马上能淌出清亮亮的油来。
时间还早,他没回家,慢慢走上那块坡地。
除了去清真寺,他是更愿坐在坡地上,坡地背靠着黄土小山,是个怀抱湾,挡风又挡雨。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村庄。
清晨的村庄是最耐看的,日头慢慢爬上来,头一个染红了这块坡地,又忙着去染清真寺宣礼塔上的镀金月亮,清真寺的屋顶,李家楼顶的卫星天线,房顶上的蒿草,到这时日头染得越来越快,染得轰轰隆隆,浩浩荡荡,连小村的各种声音也染上了日头的色泽。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女人们提着奶桶走向收奶点,奶桶里的牛奶中掺和着日头的红色,让人觉得日头渗到村里每件东西里。
村西头的黄牛哞哞叫了几声,村东头的狗不甘寂寞,汪汪地对了几句,如再等会儿马家爷慢腾腾地赶着驴车出门了,他拉一车铝锅铝壶,走村串巷卖针换线,在无人处还会吼上两嗓子花儿。李家的大货车也风急火燎地开出村去,把喇叭声远远地甩在村子里。
如果是中午,远远地还能看到村里的老柳树,几个娃娃在树下,老汉们在旁边坐着,看着,笑着,他也都能猜出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远处王家媳妇在挤牛奶,小牛犊挣脱了绳子,直扑向母牛,硬是把王三娃拉了个马趴。这些都是他闭上眼睛都能看到的,这么多年了,村庄都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是牛车换成了马车,马车换成拖拉机、汽车,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
而他呢,先是嘴上没毛,再是胡子刮成青铜色,最后是一把花白胡子,人说老就呼啦啦地老了,像下坡的车,拉都拉不住。他摸摸口袋,那张县城带来的纸片还在,硬硬的咯啦咯啦直响,让他的心一阵阵发紧。
大儿子、二儿子和他分开过了,他和小儿子山娃过,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山娃。山娃的最大梦想是买辆李家那样的天龙车,听李家说那得好几十万。几十万是什么概念,假设有几十个儿子,就是给他们娶几十个媳妇,盖几十院庄廓,着几十年的气。为了这个梦想,山娃去西宁打工,拆迁,装修,卸货,搬东西,搬家,什么活都干。山娃能下苦,但喜欢占点小便宜。每次回家总带来点东西,旧皮鞋、旧工具、废铜烂铁什么的。他就对山娃说没有人家的口唤,没有人家的允许,这东西拿不得。山娃没说什么,但那神情里有了几分不耐烦,山娃依然把那些废铜烂铁带回来再卖给废品站,把钱交给他。山娃带来的东西越新,他就越担心,他说吃亏是穆民,便宜是祸,但山娃总说这些都是人家给的,再问也问不出个一二三来。他知道山娃心里憋着一把火,还知道庄子上很多人都憋着一把火,他知道这火都与李家的天龙车有关。这么多年了,关于财贝他看到了许多,也听到了许多,也经过许多,财贝这东西,不能强求,命里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折腾到最后,三升的皮袋还三升。
他为财贝折腾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不是只剩下口袋的这张纸片?这纸片让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他的整个心都沉到咯啦声中,突然他有了想哭的感觉。
回头看看身后,身后的坡地酣睡在日头下,尕拉鸡不时咕咕叫几声,又突然扑噜噜地飞起来,没飞多远,又落下去,惊得草丛里的虫子猛然停止了歌唱,但虫子们都是急性子,憋不住了,又喊烂嗓子叫烂肺了。
他想,睡在这里,也是件幸福的事。
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坡地的呢?他似乎想不起来了,但这怎么可能忘了呢,人也怪,越是重大的事,就越容易忘记。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