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院精品文丛:光明三重唱》:
少年看到一朵牡丹我知道你从未想过要抛弃我但你从来都是这么做的你知道我从未想过要抛弃你但我现在打算这么做了1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万物躁动,草长莺飞,抑郁症患者大面积复发。生性大条的人看不到这些不动声色的暗涌,只会一天到晚盯着粗鲁的人群,要么和母亲们一起惊讶于小屁孩们猛长个儿,要么打电话让彻夜失眠的老人不要做他们的晚餐。而其本人,换工作、打架、剃头发、和恋人今天结婚明天分手,荒唐事干尽。他们和植物动物一样做出整个冬天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常常是,一觉醒来,当草坪浮现绿光,鸟儿们重新呜叫,他们就会因为意识到也许会彻底告别曾经安稳的睡眠而发上一通脾气。都说春困,真正能在春天沾着枕头就睡着的有几个人?猪一样贪享安稳平静的圈养必须得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要不是这样,母亲怎么会回来?她是受制于自然的典型。一年当中春天的太阳,一个月之内某天的月亮,会让她突然间变得疯狂,比如想要回到府上管管四平。不过她还以为自己的儿子不懂这些,当他在她咆哮之时轻颤嘴唇,她根本不会想到他其实特别想把那条暗语讲出来:“来月经了吧!”他甚至没想过要把它讲成好事大姨妈讲得隐讳一点,不过是忍住不发声,将它含在嘴里,制造出敢怒不敢言的假象,听之任之。这是他对自己才会残忍的证据之一。他自己吞听最恶心的话,宁可伤害自己。
最好的情况会发生在母亲不住嘴地痛骂一个小时之后,她终于累了的话会慢慢睡着。那是让四平非常陶醉的时刻,母亲近在眼前而不会骂他。
要说母亲也该回来了,四平已经坐在二十一楼的飘窗上发了两个礼拜的呆了,他的父亲也毫无办法。
“你怎么不去死!”除了这句话他再也骂不出别的。而这其实是四平的母亲,这个此刻正在楼下缓缓移动的黑点骂累的时候的结束语,她比她的丈夫高明的地方在于,她心里藏着数不清的恶心人的话,多得让四平暗自叫好,怎么可以骂出这么有水平的话?可是事过之后他会全然不记得它们,那些已经与这间屋子合体的话,有的渗入墙缝,有的停在空气里,当窗户打开,新鲜空气进来,它们恭送污浊,移驾到芳香的,使人健康的氧气之上,迅速腐蚀它们。它们使这间屋子拥有了常年阴云密布的黑暗气质。说出它们的人离开了,留下永不消逝的它们。现在,说出大部分它们的人就在楼下。
四平低头看到母亲的时候,手上的画已经完成了大半。他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谁,勾勾连连的她就诞生了,仰着头嘴巴张得老大,够一朵悬在头顶的玫瑰。他把玫瑰画得很抽象,各种三角型叠交着,他不说是不会有人看出来那是一朵玫瑰的。那张欲拒还迎的嘴,细细薄薄地存在于一张陌生的脸上,那么瘦而疼痛的脸上,四平忍不住要在她的眼角加上一颗眼泪。
当他俯下身子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头一晃就看见母亲提着箱子,在迂回的小路上渺小地移动着。离得太远,他其实看得并不真切,连她的衣服颜色都不好判断。但她提着箱子。那会形成一个身体向一侧仰着的十分奇怪的走路姿势,四平知道,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人会那样走路。她一定是因为无法忍受箱子滚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而固执地将它提在手上的。有一回四平想让母亲明白她骂他的那些话听起来有多刺耳,突然间就想到要说,就像箱子滚在石板路上!可这真不是一句可以说得流畅听起来也不那么费力的口语,四平放弃了。他后来怂恿住在楼上的婷婷,让她妈妈去问自己的母亲,问她为什么总提着箱子,不累吗?前一天放学的时候交待的,第二天中午就有了消息——婷婷总是这样把四平的事当最要紧的事去办,而婷婷的妈妈又当婷婷的事是最要紧的——所以说,解决问题的速度与问题本身关系不大,基本上由问题是谁的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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