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1月29日,傍晚。
佛山镇正埠码头,月黑风凉、冷冷清清,六七艘大小不一的船安静地泊在码头,全没了往日的繁忙、热闹。
在广东沦陷前,作为佛山镇三大码头中最大的正埠码头,客货运输非常繁忙,接船的、送货的,人潮如鲫,即便在半夜,客船、货船依然往来穿梭。那时候人们要去广州、香港,也多从这里出发,正埠码头每天有“佛山”号轮船开往广州、每两天有“升昌”号轮船发往香港。
“突突突”,一阵马达声打破了汾江的宁静,一艘半新有篷的木制机帆船从远处朝正埠码头驶来,在距码头尚有百余米时,船熄了火,马达声戛然而止,随即,整个码头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
船还在往岸边行驶。机帆船上,一个黑色身影从驾驶舱出来,在船的左舷边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篙,一篙一篙地用力将船撑向码头。木制机帆船刚泊上码头,船还没停稳,左右轻微摇晃着,一小伙子从船舱出来,纵身一跳,上了岸,他接过船工抛过来的缆绳,麻利地系在码头石柱上。
接着,身着黑色中山装,身材魁梧,理着小平头的中年男子走出船舱,他右手斜提着一把黑色二胡琴盒,在船右舷停下脚步,双目睃视码头,然后走向船头,轻轻一跃,飞身上了岸。他上岸后,向前疾行七八步,驻足,环顾四周一番,然后,回身向船舱内的人打了一个出来的手势。船舱里一前一后钻出两个男人,走在前面的瘦削高挑,四十岁左右,着白色西装,戴着一副黑框的近视眼镜,右手提着一个做工精细致的棕色牛皮公文包,包的中间有一个铜制锁孔,他身子随着船左右摇晃,脚步不稳。走在后面的年轻人一手提着褐色牛皮箱,另一手往前伸着,准备随时扶白色西装一把。
小平头提着二胡琴盒朝码头出口走去,眼神颇为警惕,后面三人紧跟其后。出了码头,小平头一行很快上了南阳大街(现为升平路),从小平头走路坚定的步伐看,他对这一带比较熟悉。越往前走,大街上店铺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走了十多分钟,小平头一行来到一间叫“清晖旅社”的旅店前。旅社四层楼高,旅社大楼两边各为一条长长的巷子。
小平头大步跨上石阶,在旅店两扇大门前,回过身来,审视了一下周围环境,觉得没有异样,回头轻声对着西装男子说:“您请跟我来。”他用眼神示意另外两个同伴,在旅店门口担任警戒。
小平头来到柜台前,跟伙计要了两间临街的房,给了押金后,伙计给了两个挂有钥匙的房牌,木制房牌上分别写着307、309。旅社简陋,狭窄的木板楼梯就在柜台右边。小平头左手拿着钥匙牌,右手提着二胡琴盒,西装男子奇怪,二胡琴盒里装的是什么呢?因为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二胡琴盒。
小平头领着西装男子上了楼梯。小平头在前,西装男跟在后,上到三楼,小平头用钥匙打开307房,轻轻推开房门,他没有急于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警惕地朝房内看,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览无余,觉得安全后才进去。他安排西装男与自己一间房,另两个年轻人住隔壁的309。
小平头进入房内,径直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窗户,探头朝下看,静悄悄地没有异常,露出满意的神情。此间旅店处在佛山镇最热闹的街上,在这条街上,酒楼、妓院、赌馆、药店、电影院、戏院、茶楼食肆、布匹、金饰、粮油杂货林立,加上邻近佛山的母亲河汾江,汾江上有正埠码头、豆豉巷码头、大王庙左便码头三大码头,人流比较大,不容易引起怀疑。
佛山镇毗邻省城广州,虽说它只是南海县下属的一个镇,可它在全国却非常有名。早在明清时期,佛山镇就与湖北的汉口镇、江西的景德镇、河南的朱仙镇合称为“中国四大名镇”。清初,佛山镇的繁华达到一个鼎盛期,与京师、苏州、汉口并称“天下四聚”,道光年间,佛山市场上的南北商品,仅种类数即达二百种以上,很多街巷都是以行业命名,有铸犁街、布巷、花衫街、牛肉巷,等等,那时,城中形成了闻名全国的“三圩六市九头八尾十三沙二十八铺”的商业中心。在镇的中心地带,商人会馆众多,有山陕、江西、浙江、楚南、楚北、福建、潮梅、海南等十多个会馆。即使在民国时期,佛山镇仍保持着它的繁荣,是岭南地区冶铸、陶瓷、纺织、中成药等制造业的中心。
“施医生,您先休息一下。”小平头一边对西装男说,一边将木窗轻轻关上。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将黑色二胡琴盒放在桌上,将琴盒上的两个铜扣打开,掀起盒盖。
西装男惊呆了:“天哪,那不是二胡,竟然是一支锃亮的冲锋枪。”他坐在床沿,忐忑不安地看着小平头的一举一动。
小平头,姓汪,名锋,军统广州站行动组组长,少校军衔,“轿夫行动”的负责人。军统广州站在1939年2月,随广东国民政府从广州市迁往韶关,于是韶关成了当时广东省的战时省会,军统广州站也有人称军统韶关站,不过,军统内部,大家还是习惯称“军统广州站”。
汪锋负责的“轿夫行动”,是要将著名的外科医生施宗廉送到鹤山去。两天前的11月27日晚上十一时,日军驻南海县九江镇的一个步兵小分队,约四十人,携二挺轻机枪和三个掷弹筒,分乘二艘船,在夜色掩护下,偷渡西江,窜至国统区鹤山县沙坪镇的大雁山,潜伏在山脚下公路旁,伏击了国军155师926团的一个汽车排,造成汽车排士兵九死十六伤的惨案。日军此番越江偷袭,并非打了一个伏击那么简单,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这个汽车排,乃赫赫有名的华侨汽车排,成立仅一年,已是累立战功。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曾在头版显著位置以专题的形式报道过这个汽车排的事迹。汽车排的士兵均来自马来西亚、印尼、泰国等粤籍富有的华侨家庭。死伤者中,邱炳金、邱炳银、邱炳铜和邱炳铁四兄弟,来自马来西亚槟城,是富商邱家兴的四个儿子。邱家兴祖籍广东台山县三合镇(距沙坪镇直线距离六十华里),他年轻时跟着宗亲下南洋,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在槟城拥有千亩橡胶园。1939年夏,邱老先生响应南侨总会领袖陈嘉庚的号召,毅然将四个儿子全部送回家乡,投身抗战。
邱家四兄弟,老一、老三、老四当场牺牲,老二邱炳银左上臂和左胸各中一枪,奄奄一息。左臂的子弹已经被国军155师的军医取出,左胸的子弹军医不敢取,弹头靠近心脏冠状动脉,取弹头时,可能会伤及心肌,极易导致心脏大出血,心脏骤停。这样的外科手术,只有上海、广州、重庆等少数几个大医院的外科医生才有这个能力。再说,因为没有麻醉药,其他几个重伤的华侨战士也亟待手术。
28日上午,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主席陈嘉庚闻听此事,马上打电报给委员长蒋介石,请求务必保住邱老先生唯一的血脉——二儿子邱炳银。
蒋介石接到南侨总会主席陈嘉庚打来的电报,十分重视。陈嘉庚,华侨抗日的一面旗帜: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后,他发起组织新加坡筹赈会,被公推担任该会主席,很快捐募到新加坡币一千万元,寄回国内支援祖国抗日战争。1938年10月,陈嘉庚接受国民政府命令,由各属代表164人在新加坡集会,成立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简称“南侨总会”),陈嘉庚当选为主席,1939年,他领导南侨总会组织派遣南侨机工三千二百多名,分十五批抵达滇缅公路支援抗战。陈嘉庚先生领导南侨总会,不遗余力地为祖国抗战提供财力、物力、人力的支持。军事委员会参谋长何应钦曾在参政会报告,“民国二十八年全年战费共开国币十八万万元,则华侨义捐可当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的军费来自华侨的义捐、四个儿子全部送回祖国参加抗战,海外赤子的拳拳爱国之心苍天可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邱老先生的唯一血脉。蒋介石在官邸焦急地踱着步,他首先想到的是从重庆派一流的外科医生到鹤山县沙坪镇抢救。很快,这一想法就被自己给否定了。重庆到广东鹤山县,只能走公路,开汽车,得经过四川、贵州、广西三省,尤其贵州和广西两省,公路多在丛山叠岭中,如果从重庆派出医疗小组,乘汽车,日赶夜行,也得七天以上时间。再说,这一路不时还会受到日本军机的轰炸。从重庆派医生的方案行不通。
蒋介石的亲信、侍从室秘书毛庆祥建议从敌占区广州找医生。蒋介石在广州跟随孙中山多年,又在广州黄埔军校做过几年校长,还在广州指挥过北伐,对广州及周边地区比较熟悉,不用看地图,他就知道广州到鹤山县沙坪镇,走公路的话,只有短短的一百四十华里,走得再慢,两天总能到达。但广州在日军手里,广州的著名外科医生也在日军接管的医院,要找到已属不易,找到是不是愿意去,也是难题;他愿意去,又怎样送过日军严防死守的西江,更是难上加难了。
再难也要救人。蒋介石立即打电话给军统最高长官戴笠,要求他动用军统力量,在广州找最好的胸外科医生,并搞到麻醉药,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广州名医送到国统区鹤山县沙坪镇。
当日下午四时许,军统广州站站长接到戴笠发来的密电,立即着手制订了“轿夫行动”计划,任命军统广州站行动组组长汪锋少校为该计划负责人。“轿夫行动”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在广州寻找到资深外科医生;二是安全地护送外科医生到国统区鹤山县沙坪镇。
当日傍晚,军统广州站情报组组长苏万寿通过医疗界的内线,获得一个重要情报:两年前,日军占领广州前夕,资深一点的外科医生都已纷纷逃离,只有广州共荣医院还有一个没走,他叫施宗廉,广州人,曾在欧洲最古老的医学院法国里昂医学院留学,回国后,一直在广州慧济医院工作,享有广州“一把刀”的美誉。共荣医院原名慧济医院,原院长为美国人,施宗廉之所以没逃离广州,因为他相信,这家医院是美国人开办的,日军不敢怎么样。施医生失算了,广州一沦陷,日军就看上了医疗设备一流的慧济医院,日军强行接管,改名为“共荣医院”,医院名称改了,关键岗位的人悉数被换,从院长、科室主任到后勤总务,全都换成了日本人。不过,这个新来的日本人院长,对下属和中国普通医务人员动辄“八格八格”骂个不停,却对施宗廉颇为尊敬,开口闭口“施教授”,还给开了全院最高的薪水。
苏万寿很快弄清了施宗廉的政治背景:广州沦陷前,市区屡遭日机轰炸,无辜市民伤亡惨重,当时,慧济医院组建了一支救护大队,配备了队旗、担架、急救箱、急救药品,还为每个队员配发了制服、头盔、袖章。施宗廉曾主动参加了这支救护大队,还时常不顾生命危险,到被炸现场抢救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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