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有感情的婚姻
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一些。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栋老楼,原是老药厂的办公室,后来药厂倒闭了,被一个朋友低价买了过来。
如今的家长都希望孩子多才多艺,我这个朋友嗅出了商机,把这里改成了一所私人音乐学校。因为我闲着无事,便到这里教学生弹钢琴。
那姑娘找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在教学生练指法。晓君走过来说:“桑姐,外面有人找你。”
我走出门一看,是不认识的人。
看到我走过来,她白净的脸有些泛红,微微低着头对我说:“您好,我想跟您说几句话,不知道方不方便?”
说几句话而已,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点点头,一边带她往办公室走,一边问她:“你认识我?不好意思,我不大记得见过你。”
她的脸更红了:“我知道您是陆彦回的太太。”
这一句话,我立即就明白了。
说到这里,虽然有些荒谬尴尬,我却还是不得不说,她口中的“陆彦回”,是我的丈夫。我们结婚的日子不算长,我碰见过他身边跟着的女人已经有好几个,不过,找到我工作地方来的,这还是第一个。
到了办公室,我把门关上,虽然同事都知道我和丈夫的感情不算好,但我也不希望让外人看这个笑话。我请她坐下。她显得很拘谨,一个劲儿地跟我道谢:“您太客气了!谢谢!谢谢!”
“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说起来,就算是熟人,知道我在这里上班的也不是很多。”
“我叫李芸。其实,我跟踪过您。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看看他的太太是什么样的,做什么工作,平时做点儿什么事情。”
我“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不过,一定让你失望了,我每天过得挺没意思的,倒是辜负了你还特意跟踪我。”
她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态度,因此显得更加忐忑,一直咬着嘴唇。我不想绕弯子,直接问她:“你来找我自然是有事,说吧。”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递给我说:“能不能麻烦您把这个转交给他?”
“既然是给他的,你亲自给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让我转交?”
“他不肯见我。”说到这里,李芸那双大眼睛里忽然多了些雾气。年轻的姑娘感情饱满真实,想来是心里委屈,连声音都有点儿微微颤抖。
“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他还接了。我说我要出国了,想见见他,他却说不必了。我不甘心,又打了几次过去,他已经不愿意接我的电话了。可是我要给他的,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到这里来找您了。”
我见她一副要哭的样子,只好伸手接过来:“帮你给他自然是可以的。你刚才说你要出国了,他却不肯见你,为什么?”
“我们分手了。他让我忘了他,说再见面对我没有好处,可是我忘不了他。”说着,姑娘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我最怕有人在我面前哭,因为我真的不会安慰人。她这样,我只好抽几张纸巾给她,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其实要我说,陆彦回这样对她,倒算是做了一次对的事,忘了总好过一直记得却怎么都得不到。
自然是得不到的,陆彦回的心就像是一块放在冰窖里的石头,即使放一把火,也不能让他升温。
我问她:“你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岁还很年轻,未来的时间还长得很,你就听我一句,把他忘了吧。你人也漂亮,找个好男朋友不是难事。”
她站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个事。还有,您能不能再告诉他一声,我是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飞上海,麻烦您了,再次感谢。”
李芸一走,我坐在沙发上没动,方才倒的水她没有喝,热气还在往外冒,有水滴顺着纸杯杯壁滑下来,就像一滴眼泪。
我看了看放在身边的盒子,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却很琐碎,一个日记本、一条粉钻项链、一张银行卡,还有在最下面压着一张她和陆彦回的合影。
从别人的盒子里看到自己的丈夫搂着别的女人,我只觉得怪异。照片上的陆彦回穿着蓝色的T恤衫、牛仔裤。也许是阳光有些刺眼,他轻轻地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他身边的李芸笑容灿烂,显然幸福满满,依偎在他的怀里,俨然一对璧人。
她急切地希望他收下这个盒子,然后打开看看,动机再明显不过,想要用过去的一些回忆做最后的挽留,看看那个男人是不是会舍不得自己。盒子做工精致,主人也有一颗玲珑心,可惜爱错了人,也送错了人。
不过,既然是受人之托,即使我闭着眼睛也能猜到结果,晚上回去的时候,我还是把东西带回去了。
他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应该是有应酬,开门的瞬间,随着他进来了一阵风,酒气也被带了进来。看来喝了不少酒。
我在看电视,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继续看屏幕。陆彦回走近我,开口问:“这是什么?”
他指着的正是那个铁盒子。
我“哦”了一声:“今天有个叫李芸的姑娘来找我,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你看看吧。对了,她明天要出国了,下午三点的飞机飞上海,如果你……”
“何桑!”他忽然出声打断我,“你说够了没有?”
他眼底颜色渐深,似乎是酝酿着怒气。
我有些不明所以,继续说:“我还没说完。你如果有时间,就去送送她吧。”
陆彦回却突然伸出手捏着我的下巴。我觉得疼,闪躲着想要回避,他的手却更用力:“如果不是我知道你,别人一看还以为你是装的,不然怎么可能外面的女人找上门了你还这么淡定,甚至还把自己的丈夫往外推。可是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你没有心。”
我挣扎着要走,他却忽然拉住我,把我往床上一推就凑了过来,那酒气熏得我有些难受。我推他,他却更用力,开始吻我的脖子。
他似乎带着怒气和不满,想来是刚才我的话让他不高兴了。他希望我生气难堪,我却没有如他所愿,所以他才会变得恼火。
陆彦回的手指插入我的头发里,固定住我的头,让我不得不面对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像是一个虚伪的面具一样,遮挡住他内里的阴暗,让不知情的女人趋之若鹜,挤破脑袋想要靠近他。
可我只在这张脸上看到残忍。
他的声音也是冷的:“你也会觉得痛苦吗?嗯?”
我不肯说,强硬地想扭开脸不去看他。沉默的反抗显然再次激怒了他,他更加粗暴地对待我,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反而让我清醒过来,只是睁圆了眼睛恨恨地瞪着他。
“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求着我娶你的。可是结婚之后你又跟个死人一样,整天哭丧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何桑,如果不是你还有温度,我真觉得自己娶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我冷笑:“不用你来提醒我,我也不会忘了我们结婚就是一场交易,你屈尊降贵地救了我哥,我感激不尽。”
“你记得最好。”他的话更加恶毒,“既然是交易,出来卖的还知道要笑脸迎人呢,更何况你是嫁给我的,怎么反而连她们都不如了?”
我神情恍惚地听着他说出这些残忍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婚姻就像一个坚固的牢笼,我被仓皇地锁了进来,挣扎无望。
情爱过后,我用力坐起来。他已经穿好了衣服,点了一根烟。
他的脸在吞吐的雾气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弯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药。他在沙发上抽烟,一边抖落烟灰,一边看着我拿出瓶子,忽然脸色冷下来,呵斥道:“把药扔了。”
我没有理他,打开倒出一粒就往嘴里送。他抬手“啪”的一下把药瓶打翻了,药丸散落在地板上。他冷笑:“谁让你私自买避孕药的?我之前警告过你,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我反唇相讥:“别假惺惺的,搞得好像多希望我能怀上一样。陆彦回,外面想给你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不差我何桑一个。你放心,哪怕你有二十个私生子,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你现在知道成天惹我生气了?你哥被捞出来了,你没有求到我的地方了是不是?只是何桑,你以为我没有办法治你?之前我没有说,不过是不想太撕破脸,既然你一直死性不改,我今天就告诉你,如果你做得过分,你哥也别想过得好,毕竟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还能做什么反抗?”
他这番话,说得我冷汗淋淋,想不到我哥都已经那个样子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他。因为盛怒,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陆彦回,你是有多恨他?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有多恨他,你说呢?小言是被你哥害死的,你忘了吗?”
我颓然坐在床上:“那你也把我杀了吧,小言因为我哥而死,我要是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扯平了,只求你放过我哥,别再折磨他了。”
因为我的这句话,陆彦回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坐在床上发呆。陈阿姨在外面敲门,我让她进来。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闷闷地说:“你也别劝了,我跟他是八字不合,结婚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他是存心不让我好过才娶我的,估计到死都不会放过我了。”
“太太千万别这样说。先生对您其实不坏,只是他脾气大,需要人哄着,有时候他说什么,您好言答应一声也便过去了,何必跟他呛着。”
我没接她这话,她不过是照顾这里日常起居的人,再深入一些的原因自然不得而知。我和陆彦回之间的矛盾,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我闭着眼睛疲倦地躺在床上。陈阿姨收拾完地上的狼藉,把门带上就出去了。陆彦回因为生我的气,直接开车出了门,我自然不会关心他这一夜去哪里逍遥了。
方才那一番折腾,身上都是黏黏的汗,我洗了澡,看到被雾气笼罩的镜中显现的模糊不清的自己,竟然一时恍惚。
他彻夜未归,我一个人在床上沉沉睡去。尽管太累,却还是睡得不踏实,反反复复地做梦。小言在梦里叫我:“桑桑,你来。”我用力想要抓住她,她却又走了。
早上起来就是新的一天,闹钟响的时候备注也亮了起来。我想起来今天又是十三号了。每个月十三号的早上,我都要去城郊的疗养院看我哥。
看护在陪他说话,见我来了笑了下就走了,又把门关好。
哥哥问我:“最近过得好吗?”
“我还觉得自己胖了些呢,自然是过得好。没有烦心事,人才容易发福。”
“胖什么!都瘦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胖。你每次都跟我说过得不错,如今我出不去,只能信了你的话,却总觉得不是这样,怎么都放不下心。也许是最近天气热了,我心里总是有些烦躁。”
“同样的话,我要说几遍你才安心?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当初还想办法救你?”
“话虽然没错,但当初小言总归是因为我才出的事,陆彦回恨死我了,连带着你也受了牵连。更何况,你原本都要跟许至结婚了,偏偏快要结婚的当儿我出了事,之后你就告诉我你嫁给陆彦回了。桑桑,我怎么可能不多心?你跟许至好几年的感情了,说散就散了,你再不肯承认,我也知道一定是因为我。”
“想什么呢!”我走到他身后,替他捏捏肩膀,“我成了陆太太不好吗?有钱有地位,你问问哪个女人不羡慕我?”
“可是他不是你喜欢的人啊。”
“谁说我不喜欢他?”我笑起来,“你忘了吗?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他了,跟着小言一口一个‘二哥’叫他。我跟许至还不就是那么回事?结婚过日子嘛,跟谁过不是过,跟了陆彦回,过得反而更加体面,怎么想都觉得好。”
我哥听了我这话,脸上的神情总算放松了一些。我结婚以来,他总觉得对我有愧,我劝了他很多次,他总算是信了我的话。
从疗养院回去的路上,天空有些阴沉沉的,早上还是一片晴好,这会儿就这样了,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眼看着就要下雨,我靠着车窗玻璃闭着眼睛休息,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渐渐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记得那天也是下雨天,我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上面只有一行简单的字:银河湾酒店,501。
我去见他,电梯一路向上,到了五楼,铺在地面上的地毯柔软异常,即使我穿了高跟鞋,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敲门的时候,我的心跳明显加快了一些。里面的男人走过来开门,房间里灯火通明,而走廊里的声控灯已经灭了,多少显得有些昏暗。他就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并不急着让我进去。我转身就想走,却被他一下子用力拉了进去。门被关上的瞬间,我就被他抵在了门上。
那个时候陆彦回明明离我那么近,我却觉得他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的脸上带着那种残忍得让人心慌的笑:“何桑,你这就要走了?不管你哥的死活了?杀人是要偿命的,你应该知道吧,你觉得何诚这一次能侥幸逃过去吗?”
我艰难而卑微地开口:“之前你给我打电话说,你有办法救他。我求求你了陆彦回,你把我哥捞出来吧,让我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他还是笑,手指忽然掠过我的脸,“许久不见,那天在珠宝店见到你,想不到你竟然……竟然要结婚了。何桑,你过得还真是惬意,跟许至结婚,明年是不是准备再要个孩子?不知道你这么开心的时候,还记不记得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我哥那个时候在酒吧遇到了仇家,双方都喝了酒,几句话说得不对就打了起来。我哥是一个人,很快就被人制伏了,对方让我去。
原本真的是该我去的,因为我才是他的妹妹,可最后不是这样。因为那天我考试,手机关了,而我哥的手机里备注的妹妹有两个,分别是“妹妹1”和“妹妹2”。他也把小言当妹妹,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是那么好,亲密无间,小言也一口一个“诚哥”叫他,谁知道竟然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小言接到电话去了那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等我考完试出来,她已经被送到了医院。听我哥说,那个时候有人想要非礼她,他护着她,那人便拿碎酒瓶捅他,被小言挡住了……
这件事,一直是我们兄妹心底最深的痛。
“我没有忘记过,我和我哥对不起她,很多次我都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她去死,可是已经做不到了,我也很痛苦。”
陆彦回却对我说:“可是看着你就这么嫁给别人,我还真是有点儿舍不得,我就想,是不是应该把你留在我身边。不然,何桑,你求求我,说不定我会答应娶了你,自然也会救你哥。”
我感到十分震惊。陆彦回怎么会想让我嫁给他?他恨我还来不及。果然,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冷哼了一声:“你和你哥欠小言的,我要一点点讨回来。”
我心下凄凉,那时,我心里便已经明白,他这辈子都不准备放过我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好久,我听到自己说:“我会跟许至分手,然后跟你结婚,只希望你答应我的能够做到,保我哥平安无事。”
“我答应要娶你了吗?”他笑。
“求你。”我红着眼睛说。
然后,我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他却不再看我,越过我往前走:“何桑,你总是这么自作聪明,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对你有兴趣了吗?”
我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陆彦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动了怒气,伸手拽着我的头发:“够了!你就这么下贱,这么想要我把你给办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那好,何桑,这是你自找的,我就成全你!”
窗外忽然打了一个响雷,我看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灯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一片朦胧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两个自己,一个快活自由的我死在过去,一个慢慢腐烂的我残喘在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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