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铜》:
在这里,几乎所有的构建和摆设都同远平城里的大宅院一模一样,一不小心,慧珍还以为是又回到了家里。
梳洗完毕、吃住停当,陈家大院已是灯火通亮之时。因为张家携大铜钱的到来,今日的院子里又增添了许多喜兴的物件,房檐廊角挂满了大红灯笼,树身花丛皆缀上金片银屑,人影穿梭其间,比如天官。
趁着乱,慧珍悄悄离开了那威墙大宅,独自跑到了白雾闹热的街上。
她要趁着这会儿的空,去寻寻薇生哥。她想,即便就是找不到,她也可以打听到。她想,她和薇生哥的路就是一条路,她和薇生哥的驿站就是一个驿站,薇生哥不是停在这儿,便是行到了下一站。她想,不管有多远,她和薇生哥都是不会分开的。
慧珍逢人便问。可是,她问不到她薇生哥的下落。直到走进了一个铜匠铺。那铜匠长得精瘦,一把大锤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是攥着他这辈子的命。他的背后是一炉红光满面的火,火里,慧珍看见,是一块吱吱作响的铜。
那铜匠问,你说的是不是湖广会馆的文家?慧珍一惊,问,你怎么知道?那铜匠说,嗨,他是我的老东家。我们过去都种着他家的地,可后来,听说是江西会馆的段振方不让他们活了,就把他们在白雾的地给收了。东家活不成了,我们也不想活了,这不,我们干脆就不给他段振方种地了,来这白雾街上开个铺子,混个肚子。慧珍忙问,你知道他们在哪里?那铜匠说,昨天我见他们住在兴悦客栈,今天就没见着了。唉!那铜匠叹了一声,说,过去多大个东家呀,可如今行来,却只敢住那偏僻之地,人这一辈子,真是乖张啊!慧珍一把抓住那铜匠的大锤,问,那客栈在哪里?你快告诉我!铜匠朝街西头一指,慧珍便顺着他的手指奔去。
然而,薇生哥已经走了。房东说,他们是在今天吃完早饭后离开的,她刚好晚了一天、迟了一步。慧珍便哭起来,哭得心里空落落的,哭得就连她的哭,最后也变得空落落的。
她空落落地走在街上。这座川流不息的小镇晚间的闹热,在她眼里突然间便没了声息。四周是那样寂寥,那些红男绿女、那些青楼幽巷,那些食摊酒肆、那些热气腾腾,那些吆喝、那些酒令、那些推搡、那些戏腔,那些南来北往的脚步和那些片片灯光之下的片片残迹,突然都在她的眼睛里消失了。等猛然间一抬头,又一次看见陈家大院辉亮的灯火时,眼泪更像那漫天飘洒的小雨,湿了脸,漫过心。
下雨了。那雨在这个夜晚时大时小,时而在房顶上“唰唰”踏过,时而在瓦檐间“嗒嗒”滴落,既像是薇生哥在夜里奔跑的脚步,又像是薇生哥在灯下轻轻踱去。慧珍怎么也睡不着,满眼尽是薇生哥的影子,满耳都是薇生哥的声息。辗转反侧之际,她只得披衣掌灯,来到桌案前,展纸研墨,想就此哭一夜、写一夜。
然笔在手、神难凝,一夜灯油熬尽,慧珍竟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手一动、泪先滴,那白白的宣纸上竟也分不清是墨还是泪了。那可真是:“墨染痴书泪沾襟,水穿坚石雨断魂。”
天便亮了。天亮之时,雨也停了,阳光尽情洒落下来,让这小镇像是被一盆清水冲刷过,处处透亮、清新的样子,只要停住脚,留神细望,便就会呆了进去。爬上山梁,举目四望,炊烟在小镇的间间屋顶上升起,轻风一送,飘向山腰,混似那妖娆轻盈的山岚,一缕缠着一缕,一缕送着一缕。回看眼前,每一片叶子都是透亮的,看得见它们的经脉。每一株小草都是透亮的,听得清它们的吮吸。每一朵花都是透亮的,摸得着它们的婷婷野色。
慧珍的心境,便也跟着这人间仙境的模样,渐渐透亮起来。
只有马哥头老石,却因为这一夜的雨,在这时显出了忧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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