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冷暖自知
初识陈万钧那会儿我无比崇拜他,那程度就只差摆一幅画像,上两炷香那样真正地跪拜。我还百度过他的名字,原来这“钧”字有千克的意思,一钧就等于三十斤,“万钧”自然就等于很多很多斤了。不过他因着特别会刁难特别能挑剔并没能长出多少斤肉,倒是赚了很多斤银子,由此看来这名字还是取得十分到位。
眼瞧着因劳累过度而昏睡的大款翻了个身,我立马迅速往公司逃去。到了公司,刚把办公桌上的日历查看一遍,张茜茜就捧着记事本走到我跟前,问:“晚上公司有聚会你去吗?”
当然要去,我喝了口水猛点头。她十分鄙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拿本子敲我的头:“不带你这样省晚饭钱的啊!”
张茜茜这名字取得甚好。我刚进公司培训那会儿,几乎每堂课上讲师都要点名,因为那讲师平翘舌不分,第一次念到她名字时我愣是听成了脏兮兮。后来分发员工年终奖,我拿着单子吆喝:“这儿没人叫张茜茜吧,是不是已辞职的旧员工啊,这一份儿我替她领了啊。”
我刚说完,张茜茜就一把扯过单子,怒视我:“谁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想自个儿吞了吧?好好的名字也念错,真没文化!”
“我靠,谁让人有文化的爹妈给起这么个有文化的名呢,我好歹也知道它是个多音字,这货居然说我没文化!”
张茜茜闻言不恼反笑,于此我们俩便好上了。后来我问她,为什么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她,她还愿意跟我好,她说就看中我这副直肠子,还说直肠子的人没坏心眼。这话说得我十分高兴,可这货居然要死不死又补了句:“不过这类人十有八九都是短命鬼,多半都死于非命,真是可惜了。”
她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我抄起手,朝她脑袋抡了一拳,她气得边跳边叫:“筱言西你不长眼啊,我这刚做的发型!”
我悠悠然瞅着她抓狂,心里十分痛快。今晚公司在俏江南订了大包间,张茜茜一路跟我狂侃汪小菲和大S的婚礼,具体得就像她亲临过现场一样。
过道上的地毯很柔软,走着走着我就看见迎面而来的一对璧人。陈万钧西装革履的样子十分衣冠楚楚,挽着他胳膊的美女穿着旗袍,月白暗纹锦缎上绣着湖蓝蔷薇。不知他有没有发现我,反正我当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进了包间,却听张茜茜那丫头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筱言西你丫被鬼追啊?”
我像避鬼一样避着他,是因为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我,他曾明令禁止我跟他在公共场合一起露面,还不甚刻薄道:“就你那姿色,别把人吓着。”
虽然我一向也瞧不起他,但面对他时我胆儿小,说不出刻薄的话来,只能照他要求的做。他的公司公关部有大批专门负责交际应酬的美女,刚才那位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们。
“哎,你知道刚才穿旗袍那女的?”
张茜茜满面尽显八卦之意,我随即十分配合地说不知道,然后又十分八卦地问她是谁。张茜茜一脸骄傲地告诉我:“蒋舒薇,刚从奥地利留学回来,上个月才跟一公司签约,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广告大腕。”
张茜茜这人没啥特点,就是特能八卦,连演艺圈一线明星的祖宗八代发家史都知晓一二。而且她还不是瞎说,大多事情都被后来的媒体曝光证实,但是这次我却不太相信她,刚才那姑娘明明就是公关女,哪是什么广告大腕,逢场作戏的事儿陈万钧干得多了去了,我还能不了解吗
于是我没搭理她,她却说得津津有味:“她旁边那位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男朋友,长得可真叫一祸害人心,肯定也是一忒有钱的主儿,你回去问问你家那位,八成他也认识。”
张茜茜并不知道她口中的“传说中的男朋友”和“你家那位”,指的其实是同一人。关于这事儿,我一直没和她说明白,所以她只知我有一忒有钱的男朋友,却不知那人就是陈万钧,更不知刚才那极短暂地碰面正巧就碰上了陈万钧。我和陈万钧之间的渊源有些微妙,加之我对他的感情就像教徒膜拜神一样,是基于崇拜,高于爱情的,只是如今这份膜拜之情早已烟消云散,有的只是对分道扬镳的期盼。所以这段故事我不知对何人说起,也不知该怎么说,索性就什么也不说。
话说自从那天我像躲鬼一样躲开之后,陈万钧又连续一星期没和我联系,我十分享受独处的时光,住进毕业那会儿就租到手的一居室,床和沙发只相隔半米,我在这之间拉了一道帘子,地方虽然小点儿但挺好住。这天清晨我刚窝进沙发里看《快乐大本营》,手机忽然响了,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我头皮发麻地滑开了接听键,陈万钧低沉的嗓音便隔着听筒传过来:“在哪儿?”
我立马态度谦和地向他报告行踪。
他又说:“来仙鹤楼,给你半小时。”
说完便挂了电话。我一边火速换衣服洗脸,一边在心底问候他祖宗,从这儿到仙鹤楼最快也得四五十分钟,偏偏这人还跟一昏君似的下达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两年半我算是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距离产生美,以前没机会接近陈万钧时觉得他十全十美,现在接近了就会时常反省当初为何会觉得他十全十美。
我赶到仙鹤楼时,他果然不高兴了,平常总是拉长的一张脸现在看起来似乎更长了。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可爱吃这一套,美名其曰成熟有性格。我悄悄顺了口气,笑不露齿道:“不好意思,路上塞车,我来晚了。”
他根本不理我,正夹了菜放嘴里细细嚼着,没几口便皱起了眉,接着将筷子往桌上一搁,扬眉示意我吃菜。我十分得体地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陈万钧生了张十分挑剔的嘴,通常我跟他一块儿吃饭,都是他像一尊活化石般地静坐,我像饿死鬼投胎般地使劲吃。
“那晚你躲什么?”
我虽然很想横鼻子竖眼地朝他吼“不是你要求在公开场所装陌生人么”,但是我没胆儿跟他横,只好拨了拨碗里的菜,笑脸盈盈地回答:“那种场合不是怕妨碍你嘛。”
他将胳膊枕在旁边的椅背上,一只手夹了支烟,极淡地冷笑一声:“倒是知趣。”
我默不作声只管吃菜,却听他又说:“以后别躲了,我本来也没打算理你。”
我立马无比端庄地回应:“知道了。”
他没再说话,猛吸了几口烟,然后将星芒掐灭在烟灰缸里。
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分明是男女朋友,却互不干涉,我的想法和爱好他无权过问,他的行踪和生活我不想参与。按理说这种感情早应该结束,遗憾的是我离不开他,不仅离不开,我还得时刻笑脸迎人去讨好他,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将我扫地出门。大概是因为我从前太有福气,不懂什么叫人间百态世事无常,才造成了今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局面。
他这人喜怒无常难捉摸,又很挑剔爱讲究,稍不注意就会生气,于是这天晚上,我特地换了条漂亮的连衣裙,当时买这玩意儿花了我俩月工资,付款的时候我站那儿数现金,店员拿我跟暴发户似的一个劲儿鄙视,这年头有钱也得分阶级啊,一想到花那么多银子就买了这么块薄料子,我心底就很不是滋味。
镂花水晶顶灯闪闪亮着。陈万钧正拿毛巾擦头发,他的头发黑又软,空气中飘着沐浴露的浅浅清香。白色纱帘因小格窗灌进的风轻轻飘起来,窗外是条江,江对面霓虹闪烁。
我光脚踮到他跟前,笑吟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好看吗?”
他盯了我半天,连裙子带人一把拽了过去……
后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房里只亮着暖黄小灯,窗户上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我爬起来,到窗前看雨。
对面的霓虹灭了不少,想来已是深夜。这一觉醒来特别精神,思绪清晰得仿佛能看见纹路,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夜里醒来,一旦清醒,就会想起以前,而大多和以前相关的,几乎都少不了宋嘉平。
我和宋嘉平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半山腰,那天天空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我和宋越手牵手往树下冲,新买的韩版粉红软底鞋因泥水的冲刷,底子被生生开了道口子,每走一步路,后跟就一张一合,像张巨大的嘴……
宋越无限惆怅地问:“言言,我们该怎么办啊?”
她刚说完眼前就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男孩儿,他背了个迷彩大包,雨水顺着帽檐往下落。那么狼狈的天,我却只记得他从容的脸,雨水淋得他睁不开眼,他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半眯着眼问我们从哪来。宋越和他解释了个大概,他一挥手,道:“跟我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们再站下去非生病不可。”
后来才知道他是军校的学生,为人谦和,品学兼优,不仅金榜挂名,还被分进了精英班。他们班的每个人都得单独进行这种野外实训,那天我和宋越在山上遇见他时,他就正上着一个人的实训课。
下山时我一直为脚底的鞋发愁,他问我怎么了,我盯着一双泥脚说:“花了整整四十大洋啊,才第一次穿呢,就夭折了……”
宋越一个劲儿扯我的衣角,可能是觉得在恩人面前提大洋这个词太俗。宋嘉平却笑得合不拢嘴,说:“这应该不是夭折吧,顶多算个寿终正寝。”
我抬脚踹他迷彩的裤腿,他不躲闪只是笑,莫名就那样熟起来。
后来宋越就老说:“咱言言凭着一双破鞋就把一学哥拿下了。”
我在暴力解决了宋越之后顿感奇妙,明明爬山来着,我却鬼使神差穿了一双不合时宜的鞋,不过若是没有那份鬼使神差,可能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缘分往往如此。
“在想什么?”
我急速收回思绪,转头看着陈万钧,笑道:“忽然醒了,睡不着。”
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倚着床头点了支烟,沉默了一会儿,脾气突然上来:“走吧,你待在这儿我不好睡。”
这少爷也忒喜怒无常了吧,都什么时候了才让我走,好在我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于是二话不说立马离去。
雨夜从城东赶到城西的结果是重感冒,我的身子板儿向来和我的意志力一样顽强,没想到这回只是在出租车里吹了点儿冷风,居然也弄出个重感冒。第二天张茜茜在公司加班,打来电话时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于是她火速赶到我家,又麻利地把我送进医院。
这会儿我正一边打着点滴一边剧烈咳嗽,震得支架上的玻璃瓶直晃悠。张茜茜撇嘴:“怎么一晚上不见就咳成这样了,跟一肺结核老太太似的。”
我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儿咳岔气。估计见我实在咳得厉害,她才给我倒了杯水,说:“怎么生病了身边也没个人啊,你男朋友呢?”
我喝了口水道:“他忙呢。”又问,“你怎么周末还加班啊?”
她一边将苹果咬得咯嘣响一边骂:“地中海他丫就一孙子!先是花重金找了一模特儿为公司新产品做代言,接着就鞭策我没日没夜地写案子,人是为产品代言,他搞得就像是为他代言一样,兴奋得快找不着北了,还说要拿最好的方案给那模特儿过目,一模特知道怎么造型就够了,谁管你是什么方案啊,我看纯粹是他居心不良。”
地中海是我们老板的昵称,因脑袋中央一圈没毛的样子和地中海的地形十分神似,才获得这么别致的昵称,其实他本名叫杨万里。
张茜茜还没气过,仍大口大口嚼着苹果,我猜她多半把苹果当成地中海的脑袋了。
“你没看见他提起那模特儿时的眼神……色狼!”
我劝她:“男人嘛,都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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