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养天地之正气(上)
“我们把手里的武器全部交出去,他们就变卦了,他们是说翻脸就翻脸啊!”
那个飞奔到医院来报信的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个脸上挂满了汗水甚至是泪水、全身沾满了灰尘、军装被划得东一块西一条的男人,就是追随谢晋元在四行仓库与百倍于己的日军血战四天五夜的战斗英雄。
他一看到谢晋元,就放声哭喊道:“那帮英国佬不许兄弟们返回部队,我听他们的小队长说,英国人要把兄弟们都送到胶州,请我们到那里‘做客’!”
谢晋元怒目圆睁,在轮椅上猛然站起,旋即又重重摔倒在椅子上。听到这个消息,谢晋元只觉得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胸膛上,直砸得他眼冒金星、双手发颤。谢晋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终于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是谁下的命令,史密斯中校呢?”
“不见了,团长你带着营长前脚一走,史密斯后脚就走了,他说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会有新的军官来负责接待我们!”
一听到这里,谢晋元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只要史密斯中校一消失,他和英国军方的所有协议、所有事先的口头约定以及和史密斯中校的个人承诺,就全部死无对证。
“新来的是一个叫马飞的少校,是他们军队里的小队长。团长,那个家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啊,他当着几千上海同胞的面,客客气气、满脸笑容地把兄弟们都请进了军营营房,说是让我们好好休息。等兄弟们手里的武器,连刮胡刀都一起上交出去,并分散到他们营房里的时候,那个马飞立刻就变脸了。他要我们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营房里,等待他们的处置,他还警告我们,假如我们敢捣乱、敢弄出什么麻烦的话,守在营房门前架着机关枪的英国部队,就要对我们开枪了!副营长就是看到情况不对,所以想办法联络了几个营房的兄弟,制造了一点儿哗乱,掩护我跳出窗户逃出来,向团长您报信的!”
谢晋元的眼角在不停地跳动,英国军队的这种举动,哪里是“协助”中国军队从租界撤退?让他们这支部队搭乘军车赶往南京,把机关枪架在了军营的门前,这种方法和态度无异于将他带领的这三百多名中国军人当成了已经缴械投降的俘虏!
“立刻带我回去,”谢晋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要亲自和这位马飞少校好好谈一谈。”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1937年10月31日上午10点钟,大腿上裹着厚重绷带、面容憔悴、眼睛里却闪动着愤怒火焰的谢晋元,坐到了英国军队小队长马飞少校的办公室里。
“对于我国政府对贵部的处理意见,我个人只能说声抱歉,我是个军人,我必须遵守上级的命令,我更有保护英国领土完整、用生命去捍卫英国尊严的天职与义务。”
马飞少校和史密斯中校一样,都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更是口口声声把军人的天职与义务挂在嘴边,但是在谢晋元看来,这位马飞少校与其说是个军人,不如说更像是个政客。
这个时候谢晋元已经知道,他们这支部队很可能已经成为政治的筹码,或者干脆可以说成是牺牲品。在西方早就有一位著名的作家说过,在政治家的血管里,流动的液体都是黑色的。
“我们英国是主张和平、自由与民主的国家,我们尊重任何一个主权国家的领土完整与政治、信仰自由。面对两个主权国家的战争,我们一直在强调用谈判的方法和平解决,绝不会动用自己的军事力量去干涉这样的战争。”
摆着正义的嘴脸,撒着白日见鬼的谎话,马飞少校一直面带自信的微笑看着谢晋元。
马飞少校的确有资格笑,在谢晋元带领的所有部下走出四行仓库,并把手中的武器全部上缴后,他们就成了没有了翅膀的雄鹰,没有了牙齿和利爪的猛虎。就算他们身上的杀气仍在,但是他们已经没有了致命的武器,更没有了反抗的资本。他与谢晋元之间的谈判,就好像是一百年前,英国用战舰打开了清政府的国门,为他们赢得了大量白银和开放港口一样,注定是一场不公平的、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结局的谈判。
“在这场中日战争中,假如我们帮助贵部穿过租界,无异于公开表示我们英国军队支持中国。一旦失去了中立立场,我们英国政府正在积极推动的希望——用和平谈判来解决这场中日战争的美好愿意,就会成为泡影。无论是日本军队、日本政府还是日本国民,都绝对不会承认一个立场已经发生偏差的国家来充当调停者的角色吧?”
马飞少校看着谢晋元,他当真是语出如刀:“我个人认为,就算是你们的国民政府也不愿意看到这一点吧?”
谢晋元张开嘴,可是他的嘴唇不断嚅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必须承认,马飞少校真的把他们的国民政府摸透了!
“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份你们政府刚刚颁布的命令,希望我能够向你转达。”马飞少校把一份电报文件放到了谢晋元手边。
这是一份由蒋委员长亲自下达的嘉奖令,它的实际意义很简单,国民政府为了表彰在四行仓库防卫战中奋勇作战的五二四团官兵,给参加了四行仓库防御战的所有官兵都官升一级,谢晋元升职为上校团长,正式升职命令将会在近日下达。
看着这份本来应该是师长孙元良或者是张柏亭师参谋长亲手交给自己的嘉奖令,谢晋元抬起头慢慢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他顿时泪流满面。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没错,他谢晋元带领的这支部队,在四行仓库和百倍于己的敌人激战了四天五夜,他们的存在已经成为抗战中所有中国同胞心中的信标。但是……他们毕竟只是一支几百人的小部队,为了实施用领土来换取时间的战略计划,国民政府连东三省都可以舍弃,他们这样一支只有几百人的小部队,他区区一个中校副团长,又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这样一份电令,当然是嘉奖令,但是它出现在了马飞少校的办公室里,一个异国军官比谢晋元本人更早知道了这个消息,这就是在提示谢晋元,英国军队的这种决定,很可能已经得到了国民政府的允许。他谢晋元和手下三百多个兄弟,已经成了英国的尊严与中立立场所必须付出的牺牲!
这个时候,早已做好舍生取义、马革裹尸准备的谢晋元已泪流满面。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坚强起来,应该面对马飞少校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可是他真的没有办法做到,他只是泣不成声。
早知道如此,他真的不如带着兄弟们在四行仓库坦坦荡荡地和敌人拼死一战,他真的不如带领所有兄弟在四行仓库的废墟中,手挽着手含笑走向死亡!
一个政府,要出卖自己几个省的土地来换取暂时的和平;一个国家,要出卖自己的军人,要出卖为了国家和民族流血流汗的英雄,来换得另外一个国家的尊严与公正,来换得越来越渺茫的希望!就算到现在,在上海这个城市里,还经常能看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门牌。
“恭喜您,谢上校,作为一个少校,我都应该向您举手敬礼呢。”
“哈哈哈……”
谢晋元突然放声狂笑,身为军人,谁不想升职,谁不想加薪,又有谁不希望出人头地?从副团长成为正职团长,别看只是这一步,在权力上已经是一种绝对的跨越。但是这样的升职、这样的跨越,从马飞少校嘴里吐出来的“谢上校”三个字,真是天下最大的讽刺,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听着这样的讽刺,听着这样的黑色笑话,谢晋元真的不能不笑。
谢晋元放声地笑,他长笑当哭。他在为中华民族的未来哭泣,他在为四万万同胞的未来哭泣。
让英雄流血、流汗再流泪,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与无奈。面对这样一个国家,面对这样一个政府,他们这些基层军官空有一腔报国热情;面对历史不可逆转的洪流,他们让自己的生命都为之燃烧而激起的火花,又显得多么渺小!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片刻之后,那个“林晰”来了,暗红色衬衫,黑裤子。看衣服,我认出他竟然就是我在游泳池见过的那个人。他个子真的是不高,我当时已经有一米七五,穿着平底鞋,和他差不多高。但是,他长得非常漂亮,是那种沾了点女子气的漂亮,五官精致,睫毛长长的,看起来也非常年轻,顶多二十三四岁。我心里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白脸了,只不过他皮肤晒得有点黑,带着些阳光的味道。
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他发觉了,也看着我。一顿饭的时间,我们都在互不相让地瞪来瞪去。结账的时候,朱子悦坚持她来请客,说这顿饭算是为林晰饯行的,因为他得到一个工作合同,就要去纽约了。
从餐馆出来,妈妈和囧叔送我回家。刚上车,妈妈就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分手了。”
我转过头看她,她说得有点意味深长,脸上却没有一点惆怅或者惋惜的表情。回想起刚才餐桌上的那两个当事人,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友好、平静,好像一点也不难过。我心里有些恼了,这帮人是怎么了?!如果我短暂的、简单的恋爱完结,我一定会难过得死掉,即使死不掉也会流许许多多的眼泪来悼念吧。
几天之后,我支支吾吾地跟妈妈说起,高中毕业之后,想去美国读大学。
“干吗去美国?”她有点吃惊。
“就是想去。”我不想解释。
“要是你想出国读书,干吗不去法国?”
“我又不会讲法语,而且……我喜欢西奥多·德莱塞和好莱坞电影。”我开始瞎找理由。
“你从前跟我说喜欢皮埃尔·洛蒂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妈妈反驳。
“我现在更喜欢讲外星人的电影。”我随口回答,只因为突然想起来不久之前刚刚看过的《独立日》。
讨论的结果是——我赢了。我是很倔的,而且他们也总是随我去,美其名曰:尊重我的选择。仅仅有几分钟,妈妈很难过我不能和她一起在巴黎过几年日子。我曾经非常向往那样的时光:她可以教我说法语,检查我的功课。我们一起在餐厅的露天座吃午饭,看文艺电影,去博物馆,逛商店。手挽着手,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样。但是,因为周君彦,一切都不同了。而且,话又说回来,妈妈也没有难过多久,就开始跟囧叔商量我出国的事情。
参考了我的学习成绩,咨询了办留学的专业人士之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我高三退学,去美国读一年寄宿制高中,这样毕业之后可以申请好一点的大学。告诉我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已经一并选好了学校,康涅狄格州乡下一所名叫达洛斯的私立中学,宣传册都拿来了,校园里有将近一百英亩的绿草和树林,从照片上看起来景色很美,距离纽约市以北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
妈妈说:“林晰就在纽约,我可以拜托他照顾你一下。”
“那个小白脸?看上去就不是好人!”我叫起来。
“实际上是个好人。”
我不以为然,拼命摇头。
申请学校很简单,跟数学老师和英文老师要了两封吹吹拍拍的推荐信,托福成绩单,学校成绩单,自我介绍,父母介绍,美国老头儿帮我润色一番,另附上几百美金的申请费。暑假刚刚开始,我就收到了达洛斯寄来的录取通知书。
我拿去给周君彦看,他说:“这样也好,你今年九月份去,我明年暑假肯定也已经在那里了,还不到一年时间。”
我有点犹豫,不舍得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答应了。之后的那一整个暑假都是在游泳、填表格和准备签证面试当中度过的。说出来,可能很诡异,就是越白痴的人签证越容易。和我同一天面谈的有一个托福满分拿到伯克利全奖的大学老师,一个要去沃顿读MBA的五百强公司白领,两个人都是信心满满的,却都被毫不留情地拒掉了。回过头来看,其实只有两件事是最最关键的,钱和移民倾向。就像我,十七岁,高中没毕业,完全没有在异乡独立生活的能力,未来的十个月里将要付给那所寄宿学校几万美金的学费和膳宿费,还有一个担任跨国企业高管的美国公民作担保。总之,我是纯然作为一个消费者去美国的,他们包赚不赔。不过二十分钟时间,签证官低头写字,看都没怎么看我,就心不在焉地说:“行了,你通过了。”
八月底,周君彦陪我去拿了机票,给我买了一个书包、一只水壶,做临别的礼物。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从商店里出来,傍晚的空气潮湿闷热,东西向的马路尽头,失去光彩的橙红色太阳正在慢慢落下。他问我:“晚上去我家吃饭好不好?我爸妈听说你要去美国了,想看看你。”
尽管不大愿意,我还是答应了。于是,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伯父伯母的本尊。周君彦的爸爸个子不高,长相也不出众,看起来有种八面玲珑的和气。他妈妈倒是修长漂亮,显得挺年轻。相比之下,他长得更像妈妈。
客客气气地问了我一些个家里几个人几间房几头猪的问题之后,他妈妈对我说:“君君明年去了美国,你们可以互相照应啊。”
他爸也在旁边附和:“上次老韩也说打算让他女儿毕业了出国。要是她也去美国,你们又多个照应。”
周君彦正低头吃饭,头也没抬问了一句:“什么老韩啊?”
“就是英华锦新的那个韩新华啊,他女儿也是你们的同学嘛……”
他放下筷子,打断他爸爸:“韩晓耕去哪儿关我什么事啊?再说美国地方大了,还能从洛杉矶照应到纽约去?”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我脸色,就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
上飞机的那天是九月十六日。
在机场打包行李的时候,爸爸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汇票和一沓二十块面额的绿色钞票,说应急用的,然后看着我做伤感状。我最怕这样的场面,赶紧没正经地说:“怎么现在才掏出来啊?心疼的吧。”
周君彦也来送行了,一开始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帮着打包箱子、推行李车。直到我进安检之前,回头看见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小孩子一样的失落的表情,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我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场面了。从前,我是送行的那个,走的那个是妈妈。最开始的几次是大哭大闹不让她走,后来渐渐习惯了,伤心地看着她走,再后来,就无所谓了。而那一天,这种早已陌生的离别的感觉再次涌上来,就好像活生生地撕掉了身上的一部分,一时间还没来得及觉得疼,但是感觉一切都不同了,只留下空洞,不能填满的空洞。
二
林晰林晰
“在我还没想明白之前”,我已经成为我了。
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多钟了。出发前妈妈在电话里说,她拜托了林晰去接机。但是,我拖着一个三十二寸的行李箱在国际到达口看了一圈,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时髦秀丽的人影。就好像小时候到陌生的地方玩,一转眼不见了大人,我紧张起来。可刚开始觉得有点怕怕的,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循着声音看见一个人朝我走过来,身上穿了件松松垮垮的灰色毛衣和旧牛仔裤,看面孔才认出来是林晰。
他似乎瘦了一点,脸上已经褪去了阳光的痕迹,变白了,打扮得更像是衣着随便的大学生,跟在上海看到过的那个穿暗红色普拉达衬衣的小白脸判若两人。
他走到我面前,没笑,也没打招呼,更没表示欢迎,只是伸手接过箱子,对我说:“快走吧,这里停车是计时收费的,快到时间了。”
于是我们就抓紧时间。我跟着他一路小跑,一直跑到了机场门口的车道边上,又遵照他的吩咐,“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几分钟之后,他把车开过来了,一辆很旧的红色雪佛兰皮卡,车窗还是手摇的,车屁股后面的拖斗里团着一块黑色油毡布。
上车坐定,他好像还是没有要跟我聊聊的意思,我看看他,先开口了:“你衣服穿反了。”
他低头看了看,笑了一下,把毛衣脱了,翻了个面儿又穿上,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今天先到我那里,明天上午我陪你去学校注册。”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嗯。”
破车驶上公路,引擎发出不协调的杂音,好像很吃力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散架了。我歪着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纷杂的车流和陌生的路牌,看了很久才转过脸来问他:“你几岁啊?”
“二十六,怎么了?”他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回答。
“我在想是叫你大叔呢,还是大哥。”
“就叫名字好了。你妈就是让我来接你一下,没说要结亲戚。”
我心里想,这人还真是会撇清关系,有什么了不起,嘴上故意问他:“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怎么开这么破的车,混得不好吧?”
“我给一家广告公司拍照,有时也给杂志社拍。”他回答,语气倒是不卑不亢,完全没有被我打击到的意思,说完又瞟了我一眼,“你说我该开什么车?”
“敞篷跑车。”我说,“你该开敞篷跑车,旁边再坐个艳女。”
“我要有那些钱早就辞掉工作了,等花完了再找活儿干。”他冷笑。
“辞掉工作去干吗?”
“去旅行,去很多地方。”他说,“你绝对想不到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漂亮的地方。”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问他:“你上次去哪里晒得那么黑?”
“冰岛。”
“好玩吗?”听起来又冷又乏味。
“那里就像一块没切过的钻石。”他这样形容。
我不懂什么钻石不钻石的,心里想,浪子就是浪子,哪怕换了套行头,骨子里还是老花头。只是不知道朱子悦和他究竟是谁甩了谁,好奇,但没敢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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