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里说,有骑着白马的王子,他冲进城堡里来,杀死了喷火的恐龙,救出了公主。
在彼时遇见你
1
二〇〇七年九月,蔻色大学生涯的第一堂课,被安排在了语音教室看电影。
厚厚窗帘拉上,五十余人坐在那里,寂静无声,只有不远方的屏幕泄露微光与声响。
片名叫《漂亮女人》,茱莉亚?罗伯茨扮演女主角薇薇安。
她在戏中身份卑微,因沦落风尘而处处招人白眼,出尽洋相。但是她于最后时刻在所爱之人面前挺直脊梁,面带圣洁缓缓陈述:我却自幼时起,就把自己当成公主,只是被关在了阁楼,失去了自己拥有城堡的梦想。但我从未放弃相信,终有一天会有骑着白马的王子路过,他会看见我,救出我,然后带我走。
蔻色心中深深为之震动。当日课后,她找到了负责登记花名册的老师,她说我已想好了我的英文名字。
五年后蔻色再次置身开学课堂,她站起来向周遭同学做自我介绍:“我叫Vivian,我来自中国。”
有金发碧眼的同学即时好奇地发问:“为什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
蔻色想一想,低下头微笑。
她要如何启口才能让人懂得,那些所有久远的,关于一个公主和王子的旧梦?
2
每当夜晚来临,月光如水渗透窗棂。妈妈便会坐到蔻色的床边,替她细细掖好被子,然后捧起一本书开始轻轻地念。念完后,她总会凑过来亲亲蔻色的脸,妈妈的嗓音像水一般温柔地晕开,她说:“蔻色,你是妈妈的小公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蔻色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蜷缩在被子里。早早上床,用力地闭上眼睛,然后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蔻色,你要快点睡着。
因为睡着了就可以再次看见母亲,就可以反反复复重温这样的场景。
早上因闹铃声而不得不醒过来,摸摸枕畔的书,便感觉无限怅然。
那是妈妈留给蔻色唯一的礼物。妈妈走了之后,爸爸几乎丢光了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蔻色翻遍了附近的垃圾堆,只找回了这本安徒生童话集。
五岁的蔻色,不认得那些印得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是她仰着脸,骄傲地对着楼下的嘉年说:“我知道这里面有好多的王子和公主。我也在里面。因为妈妈说过,我也是一个小公主。”
彼时是一九九五年的盛夏。穿泡泡裙的蔻色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她的裙子外沿破了一个洞,颜色亦泛出陈旧的黄,但是她的眼睛比阳光还要亮。
3
离婚以后,蔻色的父亲开始成为真正的工作狂。他的出差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挤不出充沛的时间来照顾蔻色。他蹲在蔻色的面前对她说:“你去奶奶那里住一阵子。等你要上学的时候,爸爸再把你接过来。”
小小的蔻色仓皇无助,藏在身后无措地搓着手,说:“爸爸,你会不会不要我?”
面带沉郁的男子终于笑一下,拍拍蔻色的脑袋,说:“那就看蔻色听不听话。”
奶奶不喜欢蔻色,因为她不喜欢蔻色的妈妈。
她把蔻色长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那样就可以好几天都不用梳理。奶奶给蔻色换上小表姐不穿的裙子,那样即便脏了也不用着急清洗。奶奶的唯一娱乐是出门搓麻将。她说:“蔻色,你不要出去乱跑。饿了就站到阳台上去喊我一声。”
江南的小乡村,每户人家的楼房都盖两层。厨房的顶上便是裸露的一方阳台,蔻色就乖乖地坐在曝晒的水泥地上,偶尔用蒲扇挡一挡日光。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笑,有鸟叽叽喳喳地叫着,有小狗在相互追逐,有蜜蜂嗡嗡飞舞,有叫起来没完没了的知了。世界呈现如此繁茂的景象,可是却没有人与她说话。蔻色翻开书本努力地看童话,可是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好像揉进了沙。
蔻色用力地把那些多余的水分擦去。她不能哭,她要很听话很听话,那样爸爸才会早一点来接她。
4
幸而遇见了嘉年。
他是邻居家里顽皮的小男孩,终日嬉戏在外。只有父母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他吃饭的时候,才会汗水淋漓地跑回来。他的衬衣上总是有脏脏的泥印,脸上黑得像一块炭泥。
这一幕每天都在蔻色得眼前上演,看起来有让她无比艳羡的意味。他的母亲总是站在门口,大声地喊着:“周嘉年,死小子,吃饭了你还不回来。再不滚回来我们就把肉都吃完喽!”语言虽粗俗,却是满脸都带着笑意。然后远远地,会传来渐渐清晰地迭声应答:“我来啦。我来啦。”
第一天、第二天,嘉年都飞跑着从蔻色的眼前经过,右脚撑在前面突然做一个急刹车,转过身皱起眉头看一眼蔻色,然后继续头也不回地跑开。
第三天,他跑过去,终于又将脚步折了回来,他站在蔻色的阳台下,叉着腰大声地说:“喂,你在这里干什么?”
蔻色战战兢兢地走出来一点,说:“我……我在等我奶奶。”
“噢!”嘉年小大人一般点点头,然后叹口气,说,“他们大人打起麻将来是没日没夜的哦,你要不要下来和我一起玩?”
蔻色又往阳台边挪了一点,她低下头去看嘉年仰起的脸,对他说:“可是我奶奶把门都反锁了。”
接着又说:“不过没有关系哦。”她小心翼翼地举起手里的书,“我可以看童话。”
嘉年一脸天真地问:“童话里说什么?”
蔻色说:“童话里说,有骑着白马的王子,他冲进城堡里来,杀死了喷火的恐龙,救出了公主。”
5
六岁的嘉年不会骑马。不过他呼啸着从家里拖出了扫把,夹在腿间,然后一边走,一边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看到这一幕时,蔻色捂住嘴巴,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嘉年从楼下扔弹珠给蔻色玩,嘉年从楼下扔他自制的火柴枪给蔻色玩,嘉年兴冲冲地跑出去又跑回来,他说:“你看,我给公主编得花冠。”。
南方夏日蔓延的蔷薇花,艳红、粉红、纯白,一朵朵插在柳条编织的圆环上。嘉年抛,蔻色接。花朵的香味混合着柳树甘甜的汁液,蔻色将花冠捧在胸前,鼻子凑近了一些,一遍一遍地闻着,然后说:“多希望它们永远都不会凋谢。 ”
听到这句话后,嘉年冲回去扛着铲子。他说:“那还不简单吗?在你家后面种一棵不就行啦。旧的谢了,新的接着开,而且能开好多好多,一直沿着墙角开到窗子口,你不用出门就能天天看到啦。”
6
二〇〇六年,蔻色再次回到她出生的江南小城。一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她回忆中刻骨铭心的乡村。
奶奶已经病重。她躺在床上颤巍巍地伸出手,她说:“蔻色,奶奶以前对你不好。”
蔻色握住她的手,摇摇头说:“住在奶奶这里的时间,虽然短,却是我最最幸福的时候。”
蔻色并没有说谎。
事隔十一年,蔻色又站回当初的阳台。一样的钢筋水泥平面,一样有兜头而来的倾泻如雨的阳光。唯一不一样的,是背面整整一面的水泥墙上,都开满了密密麻麻的蔷薇花。
那是嘉年为她种下的花。
可是记忆中骑着扫把的王子,他已经考入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如水滴消匿于海洋。
而蔻色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年,爸爸来接她回去的那一天,奶奶一早就为蔻色换上了雪白的蕾丝裙,她牵着爸爸的手,一手提着裙摆。蔻色穿着白色的圆头皮鞋,戴着漂亮的蝴蝶结,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停地回头。
或许是他们出发得太早,嘉年还未曾起床。蔻色想对他说一句再见,可是一直到村庄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始终没有如愿。
嘉年是蔻色人生的第一个朋友。可他甚至还不知道蔻色的名字,亦未曾看过她穿真正的公主裙的样子。
蔻色无比失望,只能在心里轻声地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等她上学以后,她可以趁假期再回来找嘉年,她也可以写信邀请他去她的家里玩。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两个月后,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蔻色跟随着父亲,彻底搬离了南方。
从此,他们两人天各一方。
7
成年后,蔻色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以再次遇见嘉年,他们的开场白是什么呢?,
是勇敢地站上去说:你好,我叫蔻色。我就是那个站在阳台上,等待着白马王子来营救的公主。
他会认出她吗?他还记得她吗?
她的心中曾经因为这样无数的可能而胀满疼痛,像爆出了一颗茁壮而坚硬的芽。
可是当她真的站在嘉年的面前,她低下头,选择了沉默。
坐在办公桌边的嘉年诧异地抬高了眉毛,他看着蔻色说:“你连五线谱都不太认识,那还参加音乐社团做什么?”
一旁已经有人轻笑出声,周遭亦开始细碎地议论。
蔻色缓缓抬起头来,如同他们的第一次遇见那样,她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我,我会填词。”
她站在他的面前念一首即兴的诗给他听:你相不相信我在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了你,那是一个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烫的夏季。你骑着木马像海风呼啸而来,你仰着脸问我要不要和你一起玩。
念完的时候,嘉年只是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说:“还不错。”然后他的目光越过蔻色,投向门外排队等候面试的人群,声音很平静地喊道,“下一个。”
十九岁的周嘉年,真的不记得蔻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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