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通过的火车
他经常对问他岁数的人说:“我八十六岁啦!”可他要是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八十六岁了,自己记没记错,他还得想一阵子。
院子外面是街路,如果有走过的人,他需要费点儿眼神,费点儿眼神也不一定看清楚从街路上走过的到底是谁。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庄不大,不过五六十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孙子辈他认不全外,基本上所有的人他都认得。所有他认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经过他家门前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忙都会跟他打个招呼,“老爷爷晒暖儿哪?”“大爷爷挪到树影底下吧,凉快!”他的耳朵听不太清楚了,但他还是张开嘴“啊啊”地应着,露出几颗活活裸裸的牙齿。牙老早就缺了,剩下的几颗也不大中用了,吃硬的东西是不行了。要是街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走过,他会想起住事。他经常想他年轻的时候,六十岁的档儿他还算年轻呢。那时候他的力气仍然很大,当时在生产队里,年轻的小伙子们听说他力气大,便选出来一个跟他比试搬石滚。二三百斤的石滚,他还能抱起来呢。他抱了起来,却说自己老了。要是放在二三十年前,他的劲儿就更大了。那时候他一夜可以砍七亩高梁,一天可以锄八亩地,一顿饭可以吃一桶面条,一桶面条有十几碗呢!
他还会想起自己的老伴儿。他在椅子上打盹,太阳那么亮地照着他,他竟然也能做梦。他梦到他的老伴儿向他招手,跟他说话,让他跟着她走。在梦里他还清楚自己活着,而老伴儿却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用梦话来打破老伴儿不现实的梦想。他说:“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还活着,我还能活几年哩。我还要看着我的孙子娶媳妇,你别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跟你去。”他让自己醒来,他可不想就这样做着梦死去,他还想活呢。可是他醒来了,他的一颗苍老的心又生出难受的情绪,有点儿后悔自己醒了。他想,为啥不跟她去了呢,跟她去多好啊!
他叹息时发出长长的“唉”声。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火球。他咂摸咂摸被阳光晒干的嘴唇。对于他而言,几乎停滞的时空让他有点儿郁闷哪。他想唱戏,于是他就唱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他的声音不大,嗓音沙哑,却也有些抑扬顿挫的味儿。他也不太听得清楚自己唱的,当他意识到时便放大嗓门儿:“又战了七天并七夜啊,罗成清茶无点唇,无点唇哎呀噢,噢唉……”
吃晚饭时,儿媳妇想扶他,他不让。他的手里有一根棍子,那根棍子是在他老伴去世以后才开始拄的。三年了,那根棍子的把手磨得光溜溜的。老伴儿去世那天他没有掉眼泪,他的眼泪好像蛰伏在生命的深处,一下子泛不上来,直到老伴被埋了数日后他的泪才落下来。他吃不下饭,也没有心思吃,想什么呢?他不清楚自己想些什么。
晚饭是面条儿,他喜欢吃面条。面条浇着葱花鸡蛋,脆生生的,筋道道的,他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得动。他也不需要嚼得太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面条儿一人口,舌头搅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就咽下去了。他吃饭总是很香,这让他的孙子想到爷爷常讲的五八年吃糠咽菜的困难日子,不过那日子对于孙子来说太遥远了。
他咽着面条儿,一会儿就把面吃完了,有眼色的孙子说:“爷爷,我给你加点。”他知道自己的爷爷虽然吃得快,但也就只能吃一碗。每一次他要给爷爷加的时候,爷爷就会把碗揽在怀里,怕他加。“晚上少吃点好。”孙子的娘告诉儿子,怕他再给他爷爷加面。孙子应了一声。孙子是想让爷爷多吃的,爷爷在他小的时候就很疼他爱他。他说:“爷爷,我不给你加面了,给你加点汤,多喝点汤好。”爷爷同意了。吃过饭,孙子把爷爷扶到他的房子里去安歇。爷爷不需要他扶,以前也说过多少次了,但是他还是要扶着爷爷,他喜欢自己的手牵着爷爷那双粗大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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