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空镜子是这起相思事件的诱因。
在乡下,晨起的少女将镜子搁在屋外的窗台上,就着清澈如水的晨光梳理头发,这本是常见的事。但是,这天早上,这面未能及时收回的镜子却意外邂逅了一只鸟儿。它偶然歇落在那里,正用尖尖的喙整理颈下的羽毛,无意间一个眼风,似乎瞟见什么,于是向身后郑重凝视一眼,就这一眼,立时被击中似的呆怔在镜子前面。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就是如此吧,一眼初见,看见的却是依稀熟识的人。这只在乡下并不罕见的鸟儿,灰顶、黑背、橘尾,体型大小跟麻雀相似,又比麻雀生得娇俏动人些,乡下人按照一搭眼儿留下的印象,信口唤它“火脸斑儿”。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儿,在这个叫马崖坳的小乡村里,竞就这样叫着一代代传将下来了。这只火脸斑儿刚成年,还没寻到合意的伴儿,像个浪荡公子一样在乡野里飞飞停停,可就这偶然间一站,无意间一眼,竞断了它继续浪荡下去的心思,决意在这里栖身下来了。
它发现,面前的这只火脸斑儿,跟自己不但相似,而且天然的情投意合:它微微颔首,它也轻巧地点头;它扭转羽毛蓬松的颈子,它也矜持端庄地侧首;后来它动了点儿歪心思,试探着去调笑面前的火脸斑儿,尖了嫩喙,对准了轻轻一啄,不想对面的它跟自己如出一辙,于是两只鸟儿叮的一声,喙对喙,啄在一起。镜子外的火脸斑儿既惊且喜,没想到意中鸟儿竟这般知心知意,立时兴奋起来,前仰后合着啁啾几声,收成一束的尾巴花洒开来,扑棱一声张翅扑飞一下,又急急收拢,骨碌着黑豆样的眼去查看镜里鸟儿的动静。它看见镜里的它竟跟自己是一般样的欣喜,都是不知道掩饰的、有些莽撞呆笨的示爱……它微微感动着,安静下来,凝视着立在对面的火脸斑儿,尖了喙,啄一下,再啄一下,一下比一下凝重,一下比一下深情。
当立在镜子前面的火脸斑儿无可救药地恋上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我坐在核桃树下的藤椅上,好笑,惊诧,又隐隐的心痛。火脸斑儿耐心地向镜子里的意中人示爱,喉咙里发出焦急又动人的颤音,一次次扑棱起来撞向镜子,祈望可以触到对方柔软的身体。它发现,自己跟对面的火脸斑儿都在做同样的努力,都在经受同样的失败。它扭动着灵活的颈子,盯着对方迟疑许久,又上下打量窗棂,它突然悟到什么,按照它有生以来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爱人被人类禁锢了。
它很快飞将起来,在屋前上下查看一番,迅速从门里飞进去,在房间里上下冲撞,叫声急躁而忧伤。它很快发现了放在柜子上的另一面镜子,同时,也发现了镜子里羽毛有些蓬乱的火脸斑儿。它激动起来,再次扑棱飞起冲撞上去…..
我不得不将屋里的火脸斑儿驱赶出去,又不得不将放在窗台外面的镜子收掉。
但是,我已经无法隔断它的相思,它很执拗,盘桓在屋顶不去,一有机会便冲将下来站在窗台上寻觅,它又试着去啄玻璃,立在窗框上向屋子里张望,喉咙里的颤音急促迫切。当晚,入夜,万籁俱寂,火脸斑儿的颤声隐约在屋顶、窗外、枝头……我与身边人讨论:若人与鸟可交流,是否该告诉它,它恋上的其实是自己?身边人未置可否,渐渐睡去。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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