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温煦而暖融的清晨。紫砂壶手袁朴生终于从躺了一个多月的病榻上站了起来,这天的阳光真好,伸手一攥,金亮亮的,仿佛有稻穗的香气。在湿润的江南,秋天总是阴雨绵绵,这样爽朗的天气,极为难得。给他治病的古子樱郎中高兴极了,他特意给袁朴生带来一罐自己配煮的六君子汤,要他分三次服用,自己则用一把朱泥仿鼓壶,泡了一开阳羡红茶,说要好好庆贺一番。
袁朴生得的是伤寒症。本地人俗称“湿瘟”病。从这一年的早春开始,一种恐怖的瘟疫的幽灵,在江南乡村徘徊、蔓延。毙命者何止成千上万。古蜀街的紫砂窑场上,几乎每天都有暴死的壶手或窑工,被草席包裹着,抬到野外的坟地去深埋土葬。袁朴生年轻,体格健壮。开始他总是抢着去抬那些死去的工友的尸体,有一天他从埋葬工友的野外坟地回来,突然头昏脑涨、上吐下泻,人就软绵绵地倒下了。古蜀街上只有一家济世药房,店主虞世济郎中,四代家传,在古蜀街一带颇有口碑。但虞郎中即便日夜不眠连轴转,也无法应付每天在蔓延的疫情。这时候便有一个名叫古子樱的外乡人出现了。此人面白无须,说话细声慢气,操一口拗口的南腔北调,起先人们只知道他是个牙医,小门小户的,就在镇子北街葛家窑的边上。他给人拔牙、镶牙,成天笑呵呵,医道也还不错,尤其是收费很低,比起世济药房来,那真是便宜得紧。若是给做紫砂壶的壶手看病,大凡他看中的,分文不取,给把壶就行。久而久之,有些壶手上这里来看牙病,手里总是提着一篮子壶,让古先生挑。平时他背着个药箱,在龙窑附近转悠,看到壶艺精到的壶手,就会停下来与其攀谈。有时还拿出个本子记些什么。在窑场的壶手中,他最看重的人,就是袁朴生。
先前袁朴生让古子樱镶过一颗牙。他第一次跨进古子樱的诊所,就感到此人古道热肠、见识颇广。说壶论道起来,常常妙语连珠,与他倒是十分契合。其实袁朴生跟世济药房的虞郎中交情也不薄,古蜀街上的人都知道,虞郎中也是个铁杆壶迷,平日与袁朴生多有切磋。但相比之下,古先生更让他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古子樱待他,则一见如故,仿佛一个失散多年的知己朋友。究其根本,大约也还是壶的缘故。古蜀街紫砂窑场上,壶手成百上千,退而其次者,做粗陶的如缸、瓮、盆、罐、碗、钵之类的工手,则不计其数。一个壶手要在这庞大的群体里脱颖而出,进入收藏级别,殊为不易。太多的艺人其实就是个匠人,大家依葫芦画瓢样,混口饭吃而已。袁朴生年少而不气盛,出手却是不凡,两年前,他的一把莲子牛盖壶,就卖了二两银子,这在紫砂壶界非常轰动。其时普通的壶手,一把壶充其量几十枚铜板而已。那把莲子牛盖壶的买主,乃是隐居于古蜀街的前清进士陶半坡先生。陶先生号称隐园老人,早年官至从六品,中年弃仕归田,朝野皆高看他几分。他性情孤傲而清高;是那种大隐隐于市的半仙之人,据说他字画俱佳而惜墨如金,且偏爱紫砂古壶,常叹今人所制,皆大路行货,不可与古人比肩。在壶手遍地的古蜀街,但凡能让陶先生看中一把壶,那壶手就等于是鲤鱼跳龙门了。有一日陶先生难得地在窑场上走动,恰巧葛家龙窑开窑,陶先生在陶器堆里看了半天,轻叹一口气,转身欲走时,突然眼睛一亮,他在一把莲子牛盖壶跟前站住了。一旁的烧窑师傅武小够看了一眼壶底的印款,赶紧把袁朴生叫来,说壶就是这位年轻人做的。陶先生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说这壶我买下了。家僮就盘出二两银子,扔在袁朴生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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