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位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阎连科作品。
文化的碰撞、权欲的争夺、心灵的裂变…… 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曲曲农民军人人生奋斗的挽歌 《和平军旅系列》以平视的角度重新审视新时代“农民军人”,展现了一幅既典型又普通、既清晰又模糊、既鲜明又暧昧的英雄长卷。
《和平军旅1~2(套装全2册)》收录了阎连科最具代表性的中篇作品,包括《从军行》《中士还乡 》《和平雪》《四号禁区》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精品。《和平军旅系列》以平视的角度重新审视新时代“农民军人”,展现了一幅既典型又普通、既清晰又模糊、既鲜明又暧昧的英雄长卷。正如作者所说:我的笔下是没有英雄的。因为,在我看来能够在艰辛中活下来并且脸上还时常挂着笑容的又何尝不是英雄呢?在军人之间,将军未必就是伟大的人物,士兵未必就是卑微的人物。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普通人,有血有肉的人。首先是人,之后才是其他的一切……
小村小河
引
有条河,始于白果山,源从山缝挤出来,哗哗朝东流。河两岸是高高大山梁,像两条僵死的巨人横卧着,河道被夹在山梁间,萎缩着身子朝前伸,共伸了十三里,被伏牛山下绝情的伊河吞没了。因此,这河就叫十三里河。
有谣说: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十三里河流了五里,后山梁猛然拐个弯,在两座山梁当间留下一个窝,活脱是麻脸上的麻坑儿。
这坑里,有七户人家,几十口子人,一溜房屋,月儿似的弯在河岸上,这便是七姓窝村。
从七姓窝吐出一条小蛇路,一箭长短,爬过河上的老木桥,盘上前山梁,系着山梁上的黄土大马路,外面世界的人才知道,这马路下面,还遗落着一庄人家。
七户人家七个姓,很杂,梁、余、张、史、赵、吴、程。外村人说:
七姓窝的七户人,
清明上的七个坟,
开门种了七家地,
关门揣了七条心。
究其村史,也只一绳长短。大跃进那当儿,地区给县上修了小铁路,要在伏牛山下建造水库,不得已,水库上方人家,只得迁出,移到邻县去。乡人们遵着老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茅草窝,穷死不离热土地。于是,就从伊河上方搬迁来了七户人,在这十三里河窄窄的河沟里,寻了这麻坑,住下了,繁衍了,成村了。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也俨然成了一隅天地,一片世界。
第一章
一
梁婆,叫素月,六十几岁,像风烛残年的干母鸡,走路颤颤的,过桥浑身都发软。老眼也不剩几成光亮,还有风眼病,见风流泪,眼窝总是津津的湿,又深陷,好似两个被岁月剥得没了边沿的老枯井。这些时日来,风雨无阻,烧罢午饭,断了炊烟,梁婆就把麻沙沙的荆芥叶子,揉出汁水来,贴在眼皮上,一步三喘爬上坡,在马路上,双手搭眼棚,死着眼睛朝东张望着。
初夏近午,日光昏黄,凝着的白云,悬在空里,极像乏累了,懒懒的不动。远山近岭,静静的,没人、没畜。雁在头顶,也不叫,悄悄滑走了。日光和麦子,拌成花黄色,捂在山梁上。热气从地下翻上来,闲散地在梁上游荡着。远处,挡了视野的大山,闪着黄的反光。梁婆在这空寂的山梁上,呆呆的,任汗顺着脸纹流,不擦,也不动,就只朝着一个方向凝视着,像枯瘦的树桩子,遭了雷,没了枝叶,干了,枯了,孤寂地站在那儿。
她在等邮差。
邮差是七姓窝的人,张家大儿子,叫光亮。爹是县邮局的老伙夫,退休了,他顶缺,就跑这条道,一日一趟,午饭在家吃。天气好,他是准定要来的。可今儿,到了该来的时辰,他还没有来。
“娘,回去吧。”儿媳竹子,头上捂着围巾,怀揣满月的娃儿,来叫道。
“再等等。”梁婆依旧盯着东边的路。
“不定光亮今儿不来了。”
“再等等。”
“晌午错时了。”
“再等等!”
到底等来了。罢饭时分,光亮骑着邮车,从黄黄的日光里钻出来,先是一个小黑点,近了变成一个绿团儿。
梁婆叉开腿,拦住路,高声地问:“光亮——柱子的信哩?”
光亮下了车:“没有柱子的信。”
“你咋不把柱子的信给捎来呀!”
“就没他的信。”光亮又翻身上车,“吴家沟有电报,得赶快送过去。”他一晃,从梁婆身边过去了。
梁婆几趔趄,捉住车尾架:“我不信!都一个多月了,俺娃不会不给我写信的!”
“……”
“你再看看你的包包里。”
“给你说——没有嘛!”
“你看看,也费不了你二两力!”
“你这啰嗦婆……疯了呀!”光亮猛蹬着车子走掉了。
梁婆呆呆的,两滴泪顺着纹络流下来。
媳妇竹子,没有信,她好似没了骨架儿,软软地蹲下来,背对着娘,双肩微微地抽。
二
这会儿,他正和他的战友们蹲在战壕里。战壕菜畦一般,又浅、又烂、又弯,沿着山势蛇盘着。已经个把来月了,越南伙们(他们都叫敌人“伙们”)白日里藏了脸,冷枪冷炮不断线地打,不定哪会儿,炮弹就像雨滴似的砸下来,把战壕轰个一溜平。跟着炮停,伙们就狗一样扑过来,得直着身子把伙们打下去,弄不好就得脸对脸儿论输赢。
命都是在脖上系着的,说不了哪天就落地丢失了,就像城里娃儿丢了脖上挂的小钥匙。他曾想:什么是战争,战争就是把生命当成钥匙挂在脖子上,丢了,就去开地狱的门;没丢,就去开生活的门。
这是中午,天阴着,似乎要下雨,可总也不肯下。他们排在修战壕。修了轰,轰了修,就像和伙们拉大锯。
修好了,回到猫耳洞,躺在雨布上,他似乎有灵感冲动,突然又坐起来,取出一个红皮烫金笔记本,写下这样几行字:
躺在朝不保夕的猫耳洞里,我感到了军人的职责已经实实在在压到了肩头上。我在这儿朝不保夕,但有千家万户在和平的安宁中欢聚,我体会到了军人的伟大幸福。
收起笔记本,躺下来,他长出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使命。雨布发了霉,霉臭味直往肺里钻。这猫耳洞能待三个人。那两个,一个睡了,一个在看信。看信的突然说:“梁班头,你家今年要遭水,百年不遇!”
他头也不扭:“胡扯淡!”
“我姐在信上说了。她在省气象台。”
气象台算狗屁,还没有家里的盐罐预报天气准。他只是想,不接话茬儿,揉揉眼,从眼皮上抠掉一块黑东西。灰?泥?别的啥?也不管,随手扔掉了。自打上阵地,就不再洗脸,搓搓,一卷一卷往下落。
打仗,就是这日子。他想,别人能熬,我也能熬!何况是兵头将尾——侦察班长,何况是已有五年军龄的“老家伙”。不怕,熬吧。
当兵五个春秋了,有多少事情料不到。最料不到的是来云南边疆打仗。一九七九年,敲打过了,以为也就没事了,可这脾气上来就又接了火。我要不是侦察兵,怕也轮不到我头上。他想,新兵连那是一筐乱豆子,哪一粒都不知自个要被种到哪块土地上。一天,他和几个老乡上市里,闲逛百货楼,上了公共汽车,才知道身上没有钱。鞋里藏着黄土来军营,不买东西谁带闲钱去给小偷做生日。没钱,要丢脸的,可他并不慌,宁让那售票员妞儿嗓子唤粗,他也不动弹。到了百货楼,车停下,他找到售票员:
“大姐——车站到没有?”
“大姐”怔住了。她少说比他小三岁。“你去火车站?”
“哎,接个人。”
“快下去!快下去!”“大姐”忙不迭儿道,“去火车站乘三路车,这是二路。”
他们下车了,“大姐”自然没要票。
本是笑料,风传了新兵连。分兵那会儿,侦察连长听了哈哈笑,一拍屁股,把他领走了。
偶然,偶然透了。
当了侦察兵,就轮到到侦察分队来和伙们敲打。如果不是侦察兵……如果那次乘车带了钱……如果那次不唤“大姐”,任她奚落几句话……他一遍一遍地这样想,末了就对自个说:打打仗也好,十九岁进军营,曾经想混套干部服,到时候把媳妇户口迁出来,把娘接到城市,谁料,第一年不能考军校,第二年没考上……往后,年龄过了分水岭,提干的希望也就破灭了。眼下,打仗了,打得好,兴许会给“破破格”,要那样,日后把娘、媳妇接进城市,也就无愧于媳妇对我的恩爱,无愧于娘把我一筷子长短养成七尺汉的辛劳了……
三
他媳——竹子,是余家的妞,自小是和张家光亮好上的。两人上学一搭走,走久了,就生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来。学校在碾盘岭上的山神庙,离七姓窝五里路,他们见天顺着十三里河堤上学下学。河水汩汩的,叮叮当当响,打着旋儿朝下流。有时候,路丢在河边青草里,正走着,没路了,青蛙就会蹦上脚。那一回,他俩挨肩走,青蛙从水里跳出来,落在她光光的脚丫上,人的凉,吓了她一跳,“娘呀”一声,忙抓住光亮的手……
也就那一会儿,光亮才真正看清楚,原来竹子是那样嫩,那样秀。他又抓着她的手,颤颤地说:“竹子,你、你……愿不愿意我……”
挣出手,竹子愤愤走掉了。可过了一天,她给他的书里夹个小纸条,上写着:
“你找个媒人到我家说一说。”
四
睡不着!
躺在那儿,身上全是泥,军衣已经没有本色了。有几只苍蝇在洞口嗡嗡飞。他盯着一只绿苍蝇,像盯着突然发现的敌目标,一动不动,不让它从视线中飞出去。
可到底还是飞走了。
寂寥得很。战场上的静寂是一种折磨。
他开始重复那想过几百遍的心里话:有一天,哪一块弹片落在我身上,竹子还年轻,还没褪水灵色,不愁嫁不出梁家门,娘可怎么办?生下我就守寡,二十五年了,孤单、寂寞、苦难、艰辛、血汗……不到四十就满头白发,四十五岁就双眼昏花。我去了,她可怎么办?我算个孝子吗?入伍五年,每月都给家寄钱,先五块,后十块,去年开始每月寄十五,月月寄,不间断……我死了对娘还会有愧吗?他想起了小时候娘教他唱的那首曲儿:
娘养儿一天一年恩,
儿给娘买盒抹脸的粉;
娘养儿一年十年恩,
儿给娘扯条围头巾;
娘养儿十年百年恩,
儿给娘扯条送终裙;
娘养儿二十恩不尽,
求儿把娘送进坟,
坟前栽棵不老的柏,
记住娘养儿的一片恩。
……
小村小河
故乡的叹息
祠堂
乡难
从军行
自由落体祭
中士还乡
在和平的日子里
和平雪
和平寓言
和平战
悲哀
四号禁区
寻找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