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出了个大学生假如没有高考,我这个农民的后代完全可能子承父业继续“修补地球”,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静态生活。感谢高考!它给了我新的生命和新的未来,使我在今生今世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神话。
还记得1979年的夏天,当我拿着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进入村子时,正在田间地头干活的乡亲们纷纷扔下锄头,跑上前来争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在他们的眼里,那几乎就是一份具有魔力的类似“芝麻开门”的符咒,简直就是命运之神的象征!天哪,要知道我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啊!而且,那时我只有16周岁!特别让人意外的是,我还曾经是村里最调皮捣蛋的“孩子王”,只因一朝大彻大悟而痛改前非,成了命运的宠儿,创造了一个奇迹。乡亲们做梦也没想到,破天荒的人居然是我!其实,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而准备的,这永远是一条真理。我虽然以前很调皮,可是我热爱读书,是真正的“书迷”,大量的自主阅读已经使我的头脑不是一片空白。再加上我大哥的拼命督促和坚决支持,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高考上来了。“顽童”习气被“为家人争光”的鼓励和期待所镇压,我开始迎接人生的重大挑战。在学校,我每天半夜三点钟起床读书,在别人正在酣睡的时候我用功:可是,当别人在进行“晚自习”的时候,我却在晚上八点多钟就早早睡觉了。这种特殊的作息时间,也许只能适合我,因为我发现后半夜万籁俱寂的时候脑子特别清醒,记忆力最好。就这样坚持了一年,我参加高考时已经是成竹在胸了。那些书本上的知识,都被我的眼睛“扫描”进了大脑并进行加工处理,它们想跑也跑不了,乖乖地为我的考试服务。
我的高考不是孤军奋战,家人组成了“运输队”不断为我保障供给。有一次,我的父亲和妹妹到学校给我送大米。看到父亲佝偻着身体背着节省下来的大米出现在我的视野,我感动得直想哭!我的大哥更是经常从邻近的公安县设法搞来“返销粮”,供我读书,他还时不时地塞给我几块他当篾匠挣来的钱。我的姐姐有时也给我送来在家里炒好的菜。母亲则勤奋地养猪、养鸡、种菜,下地干活,不辞辛劳!没有他们的后方支援,我不可能安心读书。是家人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同时,学校老师对我倾注了特别的心血。校长破例免除了我的学杂费,班主任杨正洲老师把我当“尖子生”培养,其他任课老师也对我十分关心和鼓励。我所在的班级是全县范围选拔的文科重点班,配备了当时最优秀的老师。他们的一流水平和高度的敬业精神,是我高考成功的关键。我爱你们,敬爱的老师!至今,我还铭记你们的教导,你们是我终身的恩人!当然,那时有一根“棒棒糖”总是被老师们使用,即“上大学是‘穿草鞋’与‘穿皮鞋’的分水岭”。老师的意思很明确,谁想“穿皮鞋”那就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否则就回乡“穿草鞋”。我尽管早就习惯了赤脚走在田埂上,可是也向往做一个“穿皮鞋”的城里人。在城乡差别巨大的中国,“进城”是乡下人最大的渴望。
是的,是高考让我离乡进城,而且一下子就越过了小镇、县城以及原来很羡慕的荆州、沙市这类地区级城市,直接进入了“特大城市”武汉市。离开村子的那天,母亲给我煮了六个鸡蛋,她老人家眼里淌着泪水,嘱咐我注意这、注意那,毕竟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到大城市,当母亲的不放心啦!大哥送我到火车站,列车满载着亲人的厚望,把我这个乡村小子运到了梦想所在地。
我要感谢邓小平他老人家以巨人之手扭转乾坤,作出了恢复高考的重大决策。没有他,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穷孩子绝对不可能有上大学的机会。今天,我在北京,回望过去,不禁泪如雨下……(写于2007年6月5日)我与故乡栗林子村栗林子,顾名思义那是一片栗树林子。但那只是一个“过去时”的概念,我根本就没见到成片的栗树林,只是在我家的竹园里见过几株栗树。以“栗林子”来作为一个村的名字,那是在人民公社解散以后,“锦明大队”也随之更换为老地名,显示历史又回到原点。无论是“锦明大队”还是“栗林子村”,对于我而言,都已经成为记忆。
我在这个地方出生,在这个地方生长了十六年。我的童年和少年,以及青春初期,与这个村子不可分割。我,作为一个农民子弟,曾经是“农业户口”,生下来就注定了“泥腿子”的命运。有人曾扬言,村里的人谁也不要想“转关系”,都只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所谓“转关系”,当时就是指将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进城吃“商品粮”。而当我第一个考上大学进城以后,这个不可能“转关系”的定论就被打破了。
在我成功实现“转关系”之前,栗林子村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宿命,一个苦难、狭隘的微观世界。人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大,甚至对县城都没什么概念,只是对附近的小镇有切身感受,“上街”买点小日用品就算是奢侈了。每到交售“公粮”的季节,一辆辆独轮车推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到镇粮管所,就是实现农民价值的时刻。除此以外,就是伴随鸡鸣狗吠的叫骂声和咆哮声。我至今还不明白,栗林子村的人为什么特别喜欢打架骂人?几乎为一点小事就可以恶毒咒骂,动手斗殴。这种恶习,使我对这个村子充满了难以消除的心理阴影。
为什么这里没有淳朴的民风呢?我一直解不开这个疑问。人们回忆故乡一般都满怀眷恋,可我却深感痛苦。后来,我从佛性的角度来领悟,我得出一个结论:身处恶劣的环境,这是一种修行与磨炼。“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也许,野蛮是催我奋进的助推器,恶毒是滋养我成长的养料。真正的田园牧歌,可能消磨我的意志,地狱般的狰狞反而激发我去远行。在我刻苦学习、备战高考的那些日子,正是改变环境的渴望给了我力量。
越狱!越狱!我以囚徒的沉默,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跨越。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要感谢那些粗暴的人,是他们的反作用力把我送进了大学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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