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著名小说家朱文颖短篇小说精选集
★ 书写情感世界的冒险与厄运、繁华与幻想,用细微的词语之光点亮生活的日常
★ 对当代女性情感幽深之处的精准表达与代言,在冰冷物质空间中对爱和温情的渴望。
★重写《浮生六记》《海上花》和李煜、大小周后的爱情故事,以现代女性的情感世界为切入口,对打破庸俗日常生活的渴望,对女性自我的重新塑造提供参照
本书收入《悬崖》《庭院之城》《凝视玛丽娜》《哑》《繁华》等十篇短篇小说,是对朱文颖近年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梳理和回顾。无论是书写都市故事,还是重写古典传奇,朱文颖以她处变不惊却又暗藏波澜万丈的叙事与语言,开启那些关于伤口、厄运、治愈与拯救的情感冒险,用细微的词语之光点亮生活的日常。
"01.画家和作家
那大概是周末晚上九点多钟的样子。我和程程刚去看了一个地下小剧场的演出:契诃夫的短剧《天鹅之歌》。我们从暖气不足的地下室出来,顺着铁锈斑斑的楼梯重新回到雪花纷飞的街头。在人迹渐渐稀少的街道上,我和程程的高跟皮靴发出响亮而空洞的声响—这不由让我又回到了刚才剧场中的场景—一个一生郁郁不得志、 68 岁、即将走向生命尽头却仍然一事无成的老丑角,最辉煌的成就是《哈姆雷特》的候补 C 角……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夜半时分,在空无一人的剧院后台醒过来。当他在空荡荡的剧场四周走动的时候,发出的也是这种听起来响亮其实却异常空洞的声响。
直到他和那位同样没处睡觉、只能藏身后台的提词员意外相遇。“我们开始吧?”他对提词员说,当然,也有可能是提词员对他说。
“好的,我们开始吧。”
于是,在提词员的提词下,他开始声泪俱下地演戏,演莎士比亚的戏中那些他梦寐以求的角色……
接着好像有人来了。真的有现实中的人走进来了。然后,终于,什么都结束了。
雪越下越大,还不断地夹杂着冰碴子。我们在离开剧场大约一站路的地方找到了一家热饮店。
店里的暖气充足到了令人昏昏欲睡的程度。而室内外的温差,则让厚厚的窗玻璃上升腾起了浓浓的雾气。
我们喝着热巧克力和牛奶。说来也怪,以前我醉过酒,醉过咖啡,甚至也醉过浓茶。那天晚上却突然发现,其实巧克力和牛奶也是可以让人喝醉的。对了,在这里我要顺便介绍一下我和程程,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是一个作家,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一位过气的作家。而程程呢,则是一个永远处于迷茫状态中的画家。真是很不幸,这个世界常常就是这样,相同类型的人和事总是会不期而遇,然后难舍难分。就像喝醉了酒的候补C角夜半偶遇提词员一样。
我和程程的谈话常常从谈论艺术、谈论概念开始,直到最后以谈论艺术、谈论概念结束。我们都认为艺术的问题其实就是生活的问题(有一些瞬间,我会怀疑这其实就是我之所以成为过气作家以及程程之所以成为迷茫画家的真正原因),虽然我们论证的方式和结论都有所不同。比如说,我和程程讨论过理性和感性的问题。
在这个部分,我们的观点异常一致。我和程程都很喜欢法国导演路易· 马勒的一部名为《爱情重伤》的电影。这是马勒生命历程中的倒数第二部作品。执导此片时马勒已经年届六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活得越久,就越不相信思想,而是愈加相信感情。”
这句话无疑说到了我和程程的心坎上。
程程有点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语速很快,几乎带着口吃的嫌疑。她说:“我几乎所有做得对的事情,都是由感性的力量推动的—虽然,大部分的结局并不是那么完美—但是,这真的很重要吗?”
我微微笑着。我知道,我和程程都喜欢把事物推向一个极端。这是一切差错的根源,然而奇妙之处恰恰也在于此。我是懂得程程的,特别在那些微妙而留白的空间。这其实与提词员和候补C角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我们开始吧?”
“好的,我们开始吧。”程程回答说。
02 程程的故事
程程讲述的故事如果用一句话来概述,那其实是非常简单的:程程为什么要和前夫大李离婚?
不过程程的叙事视角非常有意思。这个离婚的故事,程程是从她和大李度蜜月开始讲起的。而这个蜜月的目的地也比较特别:敦煌。
在程程的叙述中,她的蜜月之行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程程和大李刚刚结婚,两人稍作商量,便决定去遥远而神秘的敦煌。途中他们还在武威逗留了一个晚上。夏末秋初的天气,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武威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凉州。
像几乎所有的旅行者一样,他们去了鸠摩罗什寺。
大李在当地的朋友一路开车送他们。在鸠摩罗什寺一条树荫浓密的长廊里,大李停下脚步接听电话……那天的晚餐是在鸠摩罗什寺附近的一个小饭店吃的,从来滴酒不沾的程程那天突然喝了点酒,而且竟然还喝醉了。
这个小小插曲过后,接下来的事情基本还是按照既定的行程路线和逻辑依次进行。漫漫无期的丝绸之路,梦境里似乎还有驼铃声响起。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玉门关、瓜州,最后到达敦煌……
程程和大李都是第一次来沙漠,虽然遇上了接连两天的沙暴,等到第三天下午,风沙稍稍止住,两人便迫不及待地背起相机,投入到戈壁沙漠的深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精心构图,每一张都力图拍出最佳的图景。他们上了三危山,又去千佛灵岩,甚至还雇了一辆当地人破旧的驴车寻访了两关遗迹。为了拍出那种荒绝的意趣,他们还去了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漠漠荒原,漫天风沙。你几乎无法想象那里的朝暮所能给人带来的那种惊悸。他们站在非常遥远的沙漠里,遥望着那面三危山与鸣沙山之间的峭壁,峭壁向南北延绵得很长,上下几层,栉比相连,就像累累坠坠的蜂房。在漫天的风沙里,它显得如此遥远而怪异,甚至还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确切地说,它更像天与地之间被强力所扔弃的一个怪物,它是如此突兀地出现在那里,非常的无理,无理得让人想落泪。
就在三危山上,程程躺在沙与沙之间,长发飘起,让大李给她拍照的时候,她忽然小声地叫了起来。她说:“等一等,我想哭。突然地很想哭。真的,非常非常地想哭。”
大李就停了下来,关心地询问道:“怎么啦?你没事吧?”
程程摇摇头,回答说:“没事。”
大李迟疑了一下,又说:“光线很快就要暗下来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
程程摇了摇头说不。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只是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下。真的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大李也真的不用担心什么,只是……仅仅只是她需要独自一人安静一下而已。如此而已。于是,在大漠深处愈来愈黯淡下来的暮光里,大李稍稍有些不快而狐疑地走开几步,点上一支烟,闷闷不乐地抽了起来。
在接下来几天的拍摄过程中,大李和程程突然异乎寻常地寡言少语起来。他们每天很早就起来,晚上很早便入睡。而即便已经入睡了,也仍然还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细小的沙粒敲击窗棂的沙沙声。有一次程程半夜醒来,迷糊中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有些人到了敦煌后便不想回去了。程程就想,这些人也一定在漫天的风沙里莫名其妙地产生出想哭的感觉。不想哭的人是不会眷恋敦煌的。这样想着,她便又回想起那天在三危山上,那种突然之间悲从中来的感受。那样的一种悲从中来,就像漫天的飞沙一样席卷而过。但别人或许是看不到的。即便是大李。程程就想,选择敦煌作为蜜月旅行的地点可能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想想看,到了敦煌后,有的人想哭,有的人不想哭。沙漠吞噬与淹没了所有的语言,这就让人间的情话显得浅薄苍白了许多,而在甜言蜜语
渐渐流逝隐匿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无话可说的。
说到这里,程程停了下来,挥手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她咕噜咕噜地喝下大半杯,然后朝我这边歪了下脑袋。
“怎么样?你喜欢这个故事吗?”程程说。
“什么?”我惊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但是,这分明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有些故事,开始的时候就已经预示着它的结束。”
程程说话的声音冷冰冰的,就像热饮店外面鸡毛乱飞一般的雪花。当然,或许那一瞬间只是我的幻觉罢了。程程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只有风和雪,以及冰碴子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就像千万里之外的敦煌,漫山遍野的流沙和鸟鸣。
“好吧。”我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么,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悬崖
庭院之城
凝视玛丽娜
哑
生命伴侣
金丝雀
万历年间的无梁殿
浮生
重瞳
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