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梦》:
1 凤坑村
一条从云贵高原咆哮而来的大江,它容纳喧哗的百川,漂流着梦想的风帆,穿过高山越过沟壑,迂回曲折地流淌。沿途还带上生命的沉重、变迁的艰辛、世态的炎凉,不堪重负地向着东方,望着大海前进。
当它奔流到人海的都市,又是几番挣扎几番沉浮,令变幻无常的大千世界多一分不测。大江就是这个世界迎来送往的使者,见证了芸芸众生在这个繁荣都市中的成败与无奈,挣扎与荣辱。
一天,在都市西面的看守所里,监禁在一号仓的犯人像发疯一样挥舞着拳脚,几个下等监犯,鬼哭神嚎。头等监犯祝浩冰,却发出令人心寒的冷笑,这充满狰狞的笑声,与他端正五官多么不相称。看见他的人都怀疑上天造错了人!相随心生恶者丑陋是中国文化的特点。他这个正统的炎黄子孙,也是人之初,性本善,所以他的性相该还是在善恶争夺中。当哭笑不一的旋律正起劲地演奏时,当!的一声,铁门打开,个个犯人都目无表情地就地冻结。只有刚满十八岁的祝浩冰毫不胆怯地走到门口,目光冷冷地望着看守,像要和侵犯他这方寸世界的人决斗一样。
“祝浩冰!你又打架?”管教威严地对他喊,并将一个满脸沮丧、抖动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推进仓内。
管教的喊声,使中年人的神经急剧地痉挛,此刻的他,不但恐瞑!自责!而且多么希望再有机会回到苦难的“凤坑村”,拾同那失落的良知。他痛苦地暗叫:上天捉弄人,把我关进这个一号仓。
祝浩冰一点也不理会管教的说话,只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中年人,发出一声幸灾乐祸却又隐藏着哀怨的狞笑。当铁门叮当一响,上锁后,兽性十足的犯人又立刻跳起来,他们以虐待他人为快乐,以无聊乏味的哭闹消磨难耐的铁窗生涯。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体罚新来的犯人办法:坐飞机、打吊车、食垃圾、跪铁门……这些都是祝浩冰制定震慑新来犯人的办法。用什么样的体罚都得等待祝浩冰下令。
中年人吓得脸色惨白,他想祝浩冰现在能叫他一声爸爸,比当中央委员还自豪,还实用。他偷偷地望一眼端坐在一角的祝浩冰,心存一丝侥幸轻声地说:“祝浩冰是我的儿子。” “废话!”祝浩冰跳过去扇他一耳光,随即,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指着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说:“好端端的儿子你不要,现在竞认一个白粉仔、勒索犯做儿子?陈流大局长的面子不要啦?罚他向铁门下跪!” 众犯人一拥而上,把中年人——陈流,推到铁门旁边,飞脚踢他的大屁股,并大叫:“跪下!”他只好乖乖地跪着,用滴滴的泪水洗涤自己罪孽,在被儿子的体罚中追忆悠悠往事,那刻意遗忘的人和事,此刻是那么清晰,那么强烈地在心中攒动。他骤然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梦游一回,当在危险地带游弋的日子,把叶浩他们的忠告看作忌妒。和风吹不醒,细语打不动,已被美梦紧紧地包裹着的贪心。想不到惊醒自己的,竟是自身的影子——因名利而拒绝的儿子。
可惜自己与他都梦游到万丈深渊,难觅回头路。美梦破碎了,只留下醒来的满腔悔恨,带着犯下的罪孽伏在法网之中。现在才知道生命的重负才是人生最好的清洗剂,它会令人身心洁净,头脑清醒,活力无穷;浮名与厚利才是生命真正魔鬼。他抹了几滴沧桑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试着寻找现存生命中的牵挂,可是,只剩下泡影的空虚和登天云梯的残骸!回首自己在这繁华都市走过的路,此刻感觉是那么冷清、无味、浮躁,一切都随着滔滔的江水逝去了!苦涩、僵直的舌头还想咀嚼的往事,只有“凤坑村”的风风雨雨了。能填补醒来空白记忆的只有往日的悲伤和愤慨。
人走到大道尽头,总喜欢回眸一瞥,然后遗憾地回归自然。在儿子体罚中的陈流苦泪涟涟地回首悠悠来路:他是土生土长的省城人,与他同一所大学同一届毕业,文化大革命中他们的家庭又同样黑的叶浩,“文革”时期,俩人一齐到遥远的“凤坑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么多的共同点,把他俩锤炼成难兄难弟。
像在大漠中的“凤坑村”,全村三百多人,耕种上千亩干旱的沙坡地,是贫穷中国最贫穷的乡村,是数亿中国农民中最辛劳的一群。冬天,北风肆意纵横,人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用破“竹笠”当盾牌挡着迎面刺来的寒风,弓着疲倦瘦弱的身子,一天到晚无奈地在这如烟海般的瘦土上忙碌着。夏天,太阳一出,这滴水无存的土地,就像火焰山,男人,穿着只裹着屁股的裤衩,肩上搭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汗水布,不停地抹着淋漓的大汗。女人,把裤子卷到大腿叉,破烂的短袖衫,衣背是圈圈灰白的汗渍。男男女女黄中带黑的皮肤,更加深了脸上的饥色,使读书人自然地想到生活在赤道的非洲居民。村民们无知无望也无怨地在这片万古不变的土地上摸爬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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