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故乡的土地上》:
丧乱 一 没有人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包括睡在我身旁的妻子。
我从睡梦中醒来,我听到了窗外鸟叫的声音,这是传说中的那只鸟,它只叫了两声,然后消失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希望能再听到这种声音,我希望再次证实这种声音。但是没有。
那种声音无法描述。
它在深夜的时候来到我的窗前,它是不详之鸟。
我已经知道,在这个夜晚,我的祖母去世了。
这是2002年农历9月7日夜晚,一只迷信中传说的不详之鸟,飞临我的窗外。我祖母在这个夜晚告别人世。就在这个夜晚,同样的鸟叫声在我老家的窗外啼叫。我姑母听到了这种叫声。她后来说,在听到鸟叫之后,她知道我祖母的魂灵已经走了,那只鸟是来召唤我祖母的魂灵的。她赶紧给我祖母穿上老衣。两个小时之后,我祖母离开了人世。
我无法说服谁,因为我首先无法说服自己的妻子。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的祖母去世了。
二 我开始准备行囊。
我们家族之树中最老的一枚叶子凋落了,她行世86年。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包括我父亲。在我祖母去世之后,我祖母的名字永远成了一个秘密。我开始准备行囊,还有在情感上的关于我祖母的所有的积蓄。很少。我发现我远没有我母亲去世时那么难过。我们是隔世的感情。
不,不仅如此。还因为,我祖母是作为我母亲的对立面出现的。她一直站在我母亲的对面。她是一个标准的婆婆,她永远都认定,自己才是儿子最值得信赖的人,是媳妇篡改了自己的儿子。她不可爱。一直到晚年,一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和我母亲争斗,一直到我母亲去世,她才容纳了我母亲。我母亲也是在一个深夜离开人世的,当我和我父亲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把头埋在被子里。我三十年里第一次看她落泪。我祖母说: 我儿子怎么这么命苦呢? 过了片刻,她又说了一句话: 老天爷还让我活在人世干什么呢? 这一年我母亲53岁,我祖母83岁。
三 村子里的人们说,我叔父是个具体的人。在我们村子里,具体的人还有村子东头的宝羊哥,村子西头的骡子叔。
给我叔父介绍对象的时候,对方问,人怎么样?媒人就说,人本分着呢,具体人么。对方就没有再问。
那是一个冬天,我和我叔父去临村买粮去。我祖母肿胀着脸坐在炕上。她叮嘱我叔父:叫你叔把秤秤好。我们就踏着月光上路了。是个冷清的夜晚,天空像一碗稀汤寡水的饭。我和叔父走在无人的路上,我不知道和叔父说话。我叔父走一段路说一句话。他说:狗。前边蹲着一只狗。他说:快收玉米了。玉米在我们身旁。又走了一段路,他唱了一句戏。我没有听明白词,那像一种自言自语。他哼了一种腔调,然后就没有了声音。我们从后门进入了一户人家,他们的前门关着。整个村子似乎都睡了。我们用很短的语言做完了交易。要扎口袋的时候,那个人又从自家的囤子里抓了一把玉米。我们不知道感谢,抬了粮食朝外走。身后是那家关门的声音,艰涩的无法比喻的声音。快要出村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香气,是醋溜白菜的香气。我一下子就闻出来了。我叔父说:醋溜白菜,谁家在炒醋溜白菜。我能听到他喉结转动的声音。
我们低着头,抬着玉米回家。我祖母从炕上下来,她手里端着油灯。她解开袋子,抓起一把玉米,放了两颗到嘴里。我们听到清脆的玉米被咬碎的声音,那是包谷晒干水分以后发出的声音。我叔父说:人家给多抓了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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