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汤里的流水岁月:14个味觉故事》:
绮尔维斯靠替人家洗内衣内裤衬衫手帕存起来的六百法郎像流水一样,没几个月就尽数消失在古波摔断的那条腿上。她继续一天十二小时地洗衣烫衣。男人虽然渐渐康复,却被病痛和早已疲倦的身体掳去了对酒精和懒惰的抵抗能力。他做半天工喝半天酒,或者索性整天泡在油腻昏暗的小酒店里吃酒度日。古波赚的钱越来越少,绮尔维斯只好越加勤苦地穿梭在各家洗衣店间卖力气糊口。不过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只求温饱的朴实女工了。她的体内生长起来的对丰盛考究食物的强烈欲望,像鸦片一样令她魂牵梦萦欲罢不能。她再也不费力气去计算存钱,而是任由肚皮和唇齿间的欲念牵引左右,流连在面包店肉店糖果店间,用朗姆蛋糕杏仁糖,小牛肉和兔子腿安抚疲倦的身体空乏的心灵。只有它们才能令她体味到那么点生活的温柔。它们的甜美丰盈给她污浊的日常岁月带来一抹玫瑰色调,让她在洗了一天发臭的衣衫长裤后,因为一杯放了两块糖的咖啡和一大把甜杏干,脸上又荡漾起了满足和充满希望的微笑。
长久以来爱恋着绮尔维斯的铁匠古热,把他存着用来结婚的积蓄借给洗衣女工租店铺,开个属于她的洗衣店。绮尔维斯多年以来当老板娘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她站在粉刷成天蓝色的店面前,不紧不慢的笑容中静静流淌着从一个女工变成布尔乔亚的骄傲与虚荣。抛弃她的朗蒂埃,鄙视她瘸腿穷困的古波的姐姐,此刻统统幻灭成了飘散在空气中的灰尘。
成为了老板娘的绮尔维斯决定在她的洗衣店里举行一场宴会,一场叫金滴子街区所有人艳羡惊叹的宴会。在拥有了自己的店面以后,绮尔维斯对食物表现出越发狂热,甚至近乎病态的欲望。洗衣店赚来的仅有的钞票,古波用来喝酒,她则想出各种借口花销在甜咸脆软的吃食上。还有什么比宾客环绕的盛大宴会更好的把自己淹没在美妙食物中的机会?那些平常日子里无法呈现的食物堆积起来的慷慨,那种往日得不到满足的无需节制的原始咀嚼欲望,还有那笑容中日益胀大的虚荣心,都借着这场宴会得以实现。
她精心筛选宾客们的名单,享受着从未体验过的作为主人的至高决定权。洗衣店的女工、以前的雇主、古热母子这些朋友们自然在受邀请的名单上。可她还要请古波的姐姐和姐夫洛里厄夫妇,她要叫这些看不起她的人在她的宴会和她的食物面前,像狗屎一样被她踩在脚下。一个又一个的下午,她和店里的女工们唾沫四溅地讨论着菜单的内容。烤鹅是第一个被所有人一致认可的主菜,这只有条件优越的布尔乔亚阶层才吃得起的庞大禽鸟,只要一想到它被烤得金黄香脆的外皮,所有人的嘴巴里立即口水盈盈。有的女工建议来一道兔肉当前菜,老板娘皱皱眉头嫌太过家常。也有人建议吃鱼,这次所有的工人们一齐吐舌头,谁会喜欢吃鱼!这玩意儿浑身是刺更何况根本填不饱肚子。奶油炖小牛肉才合绮尔维斯的心意,肥嫩的小牛肉被裹在诺曼底鲜奶油里,入口那一刻叫人浑身酥软的爽滑……为了星期一晚上的宴会,绮尔维斯星期天下午就开始烹煮各种炖菜。家里的两个炉子统统被点亮还不够用,她又向邻居借来一个土灶头和巨大的炖锅。肥硕的猪肉被剁成粗块,伴随着春天的小洋葱和新土豆一起,在锅里和着汤汁欢唱着。小牛肉则躺在洁白醇厚的奶油的怀抱中,把自己勾人魂魄的香气散发到金滴子街的每个角落。洗衣店女老板系着围裙拿着木铲子站在炉灶前不时地搅拌着,圆白的脸庞被炉灶里上扬的热气吹得通红。街上的邻居们纷纷跟随着食物的气味走到天蓝色的店铺前,有的站在外面张望,有的找个借口进店去,就为了瞧一眼那锅灶里正在翻腾着的究竟是些什么。燥热的口腹之欲,又何止纠缠着绮尔维斯一个人。
终于到了那隆重盛大的一天。老板娘一个人早上去买了三次宴会需要的食品和酒水。当她发现自己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买酒的时候,毅然把一条真丝裙子当掉,换回了一大桶的红酒。虽然日益肥硕的身体把那条瘸腿压得有点不堪重负,可她依然雀跃地捧着木桶小跑回家。今天是属于她的日子!那被炭火烤得金黄流油挺着肥硕胸肚的白鹅是属于她的骄傲!下午五点,宾客们陆续踏进了洗衣店的店堂。平时挂着的衬衫内衣,地上成堆发臭的工人服,此时统统被转移到了店堂后的房间内。被邀请的女工们穿上了自己最考究的轻薄裙子,看门人博什夫妇一人带来了一盆花,古热捧着一枝白色的玫瑰腼腆地走到绮尔维斯面前……老板娘一边感谢所有人的小礼物,一边翻炒着锅里的咸肉豌豆。所有人都惊叹烤鹅身上天然的油脂散发出的绝妙香气。它把整个洗衣店都包裹在一种舒适富足的空气中,令人觉得踏实安稳。所有的人都颂扬着绮尔维斯的慷慨善意。她笑吟吟地享受着食物带给她的尊严和安全感。
女主人先给所有宾客盛上一碗意大利面疙瘩汤。
面汤喝完,人们往肚子里灌着红酒,让那些面团在里面流得更顺畅。杂菜炖牛肉才刚被咽下,奶油小牛肉就已经被端上了桌子。女人们脱掉了身上的披肩男人们卷起了衬衫的袖子,一切才刚刚开始进入正题。桌面上一片寂静,只听到勺子寻找小牛肉时碰撞玻璃碗发出的叮当声。那一张张不停张开的嘴,吸进一块块小牛肉撕咬着,厚厚的面包块蘸着浓稠的奶油汁被一起送入嘴中咀嚼吞咽。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该轮到所有的刀叉一齐向猪肉烩土豆进攻了。那肥滑得像牛油一样的猪肉,那甜美得好似糖果一般的土豆,让所有人的眼神都直勾勾的。酒杯的杯底不时触碰着台面,红色的汁液浇灌着众人的肠胃。咸肉豌豆好像女士们的零食,毫不费力地就被一勺又一勺地吞入嘴中。前莱用完,绮尔维斯郑重地从厨房里端出了烤鹅。它一被摆上桌,众人就带着一种吃惊的敬仰观赏它。那金黄酥脆的外皮上流动着的闪亮的油水,那丰满的肚子上露出的雪白肌肉,那肥硕的大腿根部浑圆饱满的曲线!烤鹅一被切成块,宾客们就穷急地撕咬着这畜生身上的每一部分,好像刚才那些小牛肉猪肉豌豆土豆早已经消失在体内,好像那散发着酒精的身体是一个看不到底的黑洞。如同圆球一样鼓起的绮尔维斯把手臂搁在桌子上,一声不响聚精会神地啃着一块硕大的鹅胸肉。女人们手拿着鹅的胸架骨,用牙齿拉扯着上面每一丝的皮肉;男人们凶狠地撕咬着鹅腿上圆润鼓起的紧致白肉。有人实在吃得太饱,为了排泄肚中的胀气在台面下大声地放起了屁。十四个人沾满了油污的脸孔,肮脏得如同牲畜的臀部,与一台子的骨头和桌子盘子上沾满的口水交相辉映。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