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枝匿影》:
突然,琴弓断了。几个爆裂的音符,伴着松香的气味,陆续坠落。柳波芙坐着不动,闭目凝神,仿佛等着那最后几个音符,一一随尘埃落定。十几秒后,她站起身,宣布下课。
柳波芙教授走出教室——她是位个头儿高挑、身材丰满的老姑娘。在东北,如果女孩子到了二十四五岁还嫁不出去,那就是老姑娘了。
走廊里摆放了些盆栽植物,长椅上搭着羊毛织毯。
教堂唱诗班,正在咏唱《基督的战士们,向前行》。门口的木牌上写着:毕业于俄国鄂木斯克市音乐学校的声乐教师伊丽莎白(丽萨)。
孩子们身着蓝袍,整齐划一。他们中大部分是侨民,也有少数中国学生。待唱到第一节的结束部分,柳波芙跟丽萨打了招呼,说要先走一步,去乐器店找乌斯宾斯基修理琴弓。
柳波芙一头棕色发灰的细密鬈发,长裙,外罩米色风衣,走起路来小皮靴踩得咔咔响。她穿过钢琴班、合唱指挥班和宽敞的大厅,出了洋楼。路上连个人影也没遇见。
院子里的网球场,几个人正在打网球。
他们都是奉天基督教青年会的积极参与者——东北保安司令部总司令的外交秘书主任王梦亭;东北大学教授、曾留学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林修人;从日本东京明治大学回来的王天民,还有一个小男孩,不知是谁家公子。
一条波索尔猎犬朝柳波芙跑来。
她朝这优雅的苏俄猎犬弯下腰,拍拍它——波索尔具有明显的高贵气质,主要是依靠视觉而非嗅觉捕猎的。喜爱过后,当柳波芙直起身来时,发现玻璃窗后有一双令人畏惧的眼睛在打量着她,是个男人。玻璃窗里的另一个男人,在整理书架上的书。
毫无疑问,柳波芙的行踪,已经处于奉天警宪的视线之中。只是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因为每次踩着高跟鞋穿过操场时,总有男人回头看她。甚至有一次布尔拉科夫本人也对她表现出了兴趣,那是在开秘密会议的时候。
基督教青年会的围墙外面是一条宽敞的大马路,很整洁,用砾石铺成。路两旁点缀着达子香和山楂树,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桦林。一路上走过去,不断回荡在柳波芙耳边的,是布尔拉科夫从容、愉悦的声音:行动时要慎之又慎。她感觉心里甜丝丝的。
为走捷径,经过一座步行桥。快走到桥尾时,听到有人在背后急追的声音。木板在脚下摇摇晃晃。柳波芙侧身一转,后背靠在栏杆上,心里有点害怕,但竭力不表现出来。等那人走到跟前,发现是乐队的长号手曾一天,才松了一口气。长号手曾一天并没有在她面前停下来,只是朝她点了下头。也是,在偌大的交响乐队里,很多人彼此仅面熟而已。.下了桥,在犹太会堂街的拐角,柳波芙把大提琴盒子戳在地上,停了一会儿,转身看看是否有人跟着她。“我必须做神要我去做的事。”她在大提琴盒子上不停地划着十字。
深秋的落叶,重重叠叠,像织锦。
柳波芙沿着一条窄巷子往下走,巷子两旁是高大的绿篱。金色和墨绿混合着幽微的光,在她身上脸上晃漾着……穿过神学院、小市场和一片梨园,她始终没有逃脱跟踪者。
终于,柳波芙站在一幢花园洋房前。洋房远离公路,大门与住宅之间的石板小径,杂草恣意横生。门厅台阶上,落满了雨点一般的鸟粪。
周围一片沉寂,仿佛房子已被卖掉,空荡荡的,只有微风拂动着柏树树梢。窗户下有一个小花圃,里面长着开败了的玫瑰。旁边还有个信箱,信箱上方是布告栏,通知说三个音乐家和一位画家将于周末来与大家共度一个难忘的夜晚。柳波荚站在那里等了几分钟,事实上,她不知道在等谁,等什么。她只是在观察周围的动静。毗邻的花园,蟋蟀在蓟草中不知疲倦地叫着,街道那边远远传来持续的犬吠……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树上的叶子,已疏疏落落,在阳光和风里翻飞闪耀。她深吸一口气,从琴盒侧袋里掏出一份节目单,正准备塞进信箱,突然,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头上。
“啊!”几乎在她抱头尖叫着蹲在地上的同时,三支乌漆麻黑的枪口顶在头上。
柳波芙被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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