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祸起钓鱼船 里长是在海滩找到杨二的。杨二正在耙车螺。这 是清顺治四年(1647 年)夏四月一个上午。
杨二背着竹篓,用力压着螺耙,缓缓倒着走。螺 耙的几根铁条深深扎 在沙子里,像一只锋利的铁爪,耕耘着茅尾海那浩瀚 的海滩。海水有脚踝 深,夏日早上的阳光还很温柔,金黄的海滩坦荡而柔 软,微风一吹,便漾 起一缕一缕粼粼金线。杨二低着头,不紧不慢拖压着 螺耙,极专注耐心。
杨二做事就是这样,不言不语,闷头闷脑,却很有主 见,一动起来,便像 顺风顺水的船,酣畅淋漓,不知所止。
杨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过了下月就二十了。
二十岁的后生长得高 挑壮实,皮肤白皙,一点不像那些长年与风浪为伴, 与鱼虾共嬉敦壮黝黑 海边人的模样;尤其是他那略带冷凝而英俊的脸庞, 炯炯有神的双眼,更 像是一个阅世颇深的知书饱学之士。是的,杨二想读 书,然而家境由不了 他。杨二头上有一个哥,在杨二出世不久夭折了,后 来,父母又生了一个 弟弟一个妹妹。父亲有一艘钓鱼船,合水期时就出海 钓鱼,石斑、马鲛、 红鱼、鲚棒、鲈鱼、门鳝……父亲钓上来的都是卖得 好价钱的鱼,钓鱼船 一靠岸,鱼贩子就蜂拥而上,将水舱里的鱼捞得一条 不剩。而母亲锹沙虫 挖泥丁的功夫,在村子里无人能及,一锹一条,一锹 一条,又快又准。一 家五口,就靠这一片海存活着,发不了财,也不至于 冻馁。可是,父亲感 到世代都为蛋家,没有人看得起,家里总要有一个能 算算数、识几个字的 人撑撑门面吧,不指望能考上功名,起码也不给别人 家看衰。杨二七岁那 年,看着比同龄人还高出一个头、斯文沉静的二儿子 。父亲问:“阿二, 想读书吗?想就送你去先生那里读几年。” 村子里有一间私塾,一个戴瓜皮帽、精瘦长髯、 拖着一条长辫子的先 生带着十几个娃仔,整天咿咿呀呀读《三字经》、《 百家姓》、《幼学琼林》 之类。杨二卷起裤脚,背着竹篓,随着父亲掂罾塞网 ,都经过这间在祠堂 旁边咿咿呀呀的屋子。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与 这间屋子联在一起, 更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在这里咿咿呀呀。因为他觉得 自己跟坐在里面的娃 仔是两路人,虽然他与他们同住一个村子,可是他们 家不用耙螺掂罾,不 用风吹日晒,他们家有水田,有盐田,有铺面在钦州 城里,而自己家里那 间冲墙屋除了墙角里的螺耙、蚝凿、鳝叉、渔网还有 什么呢?然而,父亲 真的将他跟这间屋子连在一起了,应了俗话说的“做 梦也想不到”这句 话。去见私塾先生前一天晚上,母亲将一把长命银锁 挂在杨二颈上,叫他 好好读书,听先生的话。
当父亲带他见先生的时候,他有点惶恐,但还是 抬起头来,迎着先生 直勾勾的目光。
“多大了?” “过了四月刚七岁,先生。”父亲替他回答。
“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书名(学名)……在家都叫他‘杨二’… …”父亲嗫嚅着, “要不,托赖先生帮安个书名?” “哦。”先生停了停,问:“家里排什么字辈? ” “‘彦’字辈。” “哦。”先生沉吟一下,“就叫‘彦迪’吧。” 他一边走,一边像唱着 一样说:“彦,贤士也,文采也;《说文》日,迪, 道也。彦迪,谓之道途 斐然。可好?可好?”他转过头看着父亲。
“好!好!”父亲当然听不懂先生说些什么,可 他挺高兴地说:“先生 学问了得,起的名字一定好,一定好!” 于是,杨二就有了“书名”。谁也料不到,日后 这个威震西海几十年 的人并不是靠这个书名。
一开始,杨彦迪在学堂里读书并不惬意,第一天 就被班上的同窗泼了 个冷水。他那身半新不旧、要过年才能穿上的土布衣 服,成了那些穿着绸 缎洋纱的同窗们讥讽的对象。
“哪来臭鱼烂虾味啊?”当先生带他在最后一排 座位坐下来时,几声怪 叫就在前面响起来了。
“真臭,真臭!” “你看,杨二不是刚跟他爸塞网回来吗?衣服还 湿呢!” “哈,哈,哈……蛋家仔!” 学堂成了戏院,锣鼓铙钹一齐响起来。杨彦迪满 脸涨红,像脱得精光 站在众人面前。论个头,他现在是学堂里最高大的, 对付几个“小虾米’, 完全不在话下,要是平时在村子里遇到这样的羞辱, 他早抡起拳头扫过去 了。可是,眼前不能动手,这是学堂。他像一截木头 一样直直坐着,脸色 渐渐冷峻起来。
“啪!”先生的戒尺重重打在桌子上,发出令人 心悸的响声,整个学堂 便哑静了,只看见先生的长髯抖动着。
“既是同窗,俱是兄弟,便如手足,哪来富贵贫 贱之分!圣人云,t笑 人齿缺日狗窦大开’,何况讥人贫贱,这分明是猪狗 不如了!王侯将相宁 有种乎?韩信不也是个胯下之夫吗?有本事日后干些 大事给人看看!” 杨彦迪很感激先生,虽然他说的那些话他大多不 懂,但是韩信他是知 道的,村子里老人讲古时讲过。
吃晚饭时,杨彦迪低着头,一声不吭,跟以往如 同两个人。
父亲问:“是不是挨先生打手掌了?” 杨彦迪摇摇头。
父亲又问:“是同窗欺你?” 杨彦迪沉下脸,嘴唇紧紧抿着;半天,抬起头说 :“学堂不是我们蛋 家人去的。” 父亲吃了一惊,问了他半天。杨彦迪反问道:“ 人穷就要受气?” 母亲眼睛湿了,摸着他的头说:“阿二,知道吗 ,送你读书,你爸借 了‘大耳窿’(放高利贷者)的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 还清啊!你不想读 书,就别去吧,蛋家人就是臭鱼烂虾的命,识几个字 又怎样?出不了皇帝 出不了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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