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礼结束了,客人也都散尽了。
我在城里有套大房子,婚宴也是在城中最好的酒店办的,但新婚第一夜,仍旧决定回二十几公里外的小镇上过。那里有我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当年我住的西厢房就是我们的婚房。
婚房是十年前就准备好了的,除了那张重新买过的婚床,所有的摆设都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每天都有泡脚的习惯,新婚之夜也不例外。把新娘从车上抱回到婚房后,我一个人回到客厅,坐在那张早就没了弹性的老沙发上,开始脱鞋袜。
母亲给我兑好水温,然后蹲下身去,将我的脚捧起,放进木水盆里。她习惯这样做,我亦也习惯让她这样宠着。忙碌了一天后,当酸痛肿胀的脚遇到热水,疼痛痉挛的感觉便漫延全身,肌肉收缩,沉在脚底的疲倦从皮肤里溢出来,慢慢浮出水面,然后缓缓沉到水底。烫过的脚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痛,痛而舒畅。
身体在热水中逐渐放松下来,我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过去的一切乘虚而入,它们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昨天或者更远的过去,真的或者假的,如烟雾般聚拢了又消散。
只剩回忆……
1.
1992年,我从省城回来,在自己家乡的小县城里开了一家只有十八个平方的小吃铺。母亲随我一起进城,在店里帮我的忙。
灯光从小城的各处亮起,夜来了。一丝昏黄的光虚弱地飘进店里来,这光中既有街面路灯的朦胧光晕,又有夜色丝丝缕缕的痕迹,是自然光与人造光的混合体,它给人一种半实半虚的感觉。
店里的生意并不好,母亲唉声叹息的。晚上也没几个客人,待最后一个客人走掉后,我便早早关了店门。关门后母亲去姨家住,我住店里,随意铺张小床,就为了省几个租房子的钱。
偶尔也出去走走,我喜欢往城郊的方向走。
路灯是冰凉的,夜的颜色与路灯混合在一起,是浅青色的,那是幽灵的颜色。夜的幽灵藤萝密布,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有一颗流星,从远处厚厚的夜幕中划过,穿透空间,落在很远的地方,却照亮了路边那张嫩绿的新叶。
越往城外走,光线越淡。通往郊区的路行人很少,有时候会感觉周围一切都已经死了,只有自己可怕的脚步声。还是回去吧。
躺在那张临时铺起来的小床上,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无声也是一种语言,是一枝寒冬里的梅,从一种孤独走向另一种孤独。
寂寥就像虫子一样在小床的四处爬动,爬累了,便停在我身体的某一处冷不丁地咬一口,肉体会有一种痛的感觉,雾一样漫延。人被孤寂浸染,在其中疲惫地睡去。
偶尔会在梦里见到她,她穿着嫩黄色蝙蝠衫,站在高中校门口微笑。她的笑是有距离的、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但她却又是那么的清纯与秀美。那个形象如雕像,永远都站在那里,让我心醉神迷。
在梦里,我会朝她走去。我身材高大,宽厚的臂膀,四方脸,浓眉大眼。我每次都会充满自信地朝她走去,快到她身边时,我会伸手去拉她,可就是够不着……有风过来,吹起她的长发,并将她从地面上托起来,越托越高,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风中远去。双脚无比沉重,心比脚更沉重,沮丧的情绪弥漫在梦里。有几只鸟慌慌张张地从校门口的梧桐树上飞起来,随她而去。风越来越大,雷声夹在狂风中,把梧桐树劈成了木片,木片与树叶满天飞舞。我拼命地用手护住脸,怕木片划伤我那张英俊的脸……
早上起来洗脸时,我经常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事实上,我长得矮小瘦弱还稍有点驼背,脸上的皮肤很粗糙,看起来有些邋遢、笨拙,脸盘中间有几道先天的深沟。母亲说,那是苦命沟。我还高度近视,戴一副宽边眼镜,镜框的式样也很老土。读书时,同学们就叫我小老头。从小听到大,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小老头与吴川这两个名字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叫哪个都行。
总之,我有一个不让人待见的长相,可这些全由不得自己的,天生的。
最初开店的那些日子里,是一生中最感伤、最无所适从的日子,无所适从的感觉比爱情的幻灭带来的痛苦还要折磨人。是一种自信心的彻底丧失,觉得生活一下子就没了希望,曾经在内心里为她积蓄的力量,在现实中慢慢消散。
每天清晨开门迎客,夜晚等客人走完后,我就躺在小床上看书,然后在梦里等待她的出现。够了,能在梦里见到她就够了,除此,我还能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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