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寄宿学校回家之后,我经常看见她,有时几乎每天都见得着。因为她家正好在市政厅旁边的税务所对过。她和她妹妹经常出出进进,还总跟着一些年轻小伙子,我对此当然不大喜欢。能从那一大堆卷宗、分类账里分身的时候,我常常站到窗前,透过磨砂玻璃俯瞰那条大路,有时便看见她。到了晚上,我就在观察日记上做个记号。一开始用X代表她。后来,等我知道她的名字,便用M。我在外面也见过她几次。有一次在克朗斯菲尔德大街公共图书馆排队,我正好站在她身后。她一次也没看我,但我一直望着她的后脑勺和长长的发辫。她的头发颜色很浅,像茧丝一样柔软光滑。她把头发梳成一条辫子,垂下来差不多长及腰部。有时搭在胸前,有时甩到背后,有时她就把头发盘起来。在她成为我这儿的客人之前,我只有一次有幸看见她把头发松下来,那真是漂亮极了,就像一条美人鱼,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还有一次,星期六休假,我去自然历史博物馆,回来的时候和她同坐一班火车。她和我只隔三个座位,而且是斜对过,一直在读一本书,于是我便有机会看了她整整三十五分钟。看见她,我总觉得是在捕捉一只稀有的蝴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了。打个比方,一只纹黄蝶——我总是这样想象她。我用这个比喻来代替“难以言传”、“难得一见”、“美不胜收”这样一些词语——她与众不同,甚至和那些漂亮人物也不相同,更符合真正鉴赏家的胃口。
她在这儿上学的那年,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父亲是格雷医生。还有一次,在昆虫研究小组的会议上,听人说她母亲爱喝酒。还有一次,我在一家商店听见她母亲说话。她的声音矫揉造作,而且看得出,她是那种喜欢喝酒的女人:浓妆艳抹,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特征。
后来,地方报纸刊登了她获得奖学金的消息,夸奖她如何如何聪明。她的名字和她本人一样漂亮——米兰达。我由此得知她已经到伦敦去学习美术了。报纸上发表的这篇文章确实产生了不同凡响的效果。它似乎让我们变得更加亲密了。当然了,按照常理来说,我们还谈不上相互认识。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她是我唯一的爱人。当然,我并没有发疯。我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而且倘若不是得了那笔钱,将永远只能是一场黄粱美梦。我经常为她做白日梦,经常杜撰出一些故事:在什么地方碰见了她,做了什么让她赞美的事儿,和她结婚了等等。不过没有什么庸俗下流的事情,从来没有。直到我待会儿要解释的那些事发生为止。
在我的梦中,她画画儿,我整理收藏品。她总是那样爱我,爱我收藏的蝴蝶,她画它们,给它们着色;我们在一幢漂亮的、现代化的住宅里,在一个装着落地式玻璃窗的大房间里工作。昆虫研究组在这儿聚会。我们是惹人喜欢的男女主人,尽管为了不说出什么外行话,我几乎总是一言不发。她头发浅黄,眼睛淡蓝,非常漂亮。别的男人自然是个个面带菜色,平庸至极。
唯一不做好梦的时候,是我看见她和某个小伙子待在一起,那是个念公学的爱吵爱闹的冒失鬼,他有一辆赛车。有一次我在巴克莱银行等着存款,听见他说:“我要五镑一张的票子。”可笑的是,那仅仅是一张十镑的支票。他们这种人就是这样行事。有时候,我看见她钻进他那辆赛车,或者看见他们俩一块儿坐着车在城里兜风。逢着这样的日子,我总爱对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发脾气,也不再在“昆虫学观察日记”里做X的记号(这都是她去伦敦以前的事情。那以后,她就不再和他来往了)。在这种日子,我就要做些坏梦。梦境中,她哭哭啼啼,或者下跪求饶。有一次,我“梦”见朝她脸上打了一个耳光,就像那次在电视剧里看见一个家伙大打出手那样。也许,一切的一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
我父亲是在一次车祸里死的。那时我才两岁。那是1937年。他喝醉了酒,可安妮姑姑总说,他喝酒是妈妈逼的。他们从来不告诉我真实情况。妈妈不久便出走了,把我留给了安妮姑姑,她只图自个儿安逸。有一回,表妹梅珀尔告诉我(那时我们都是孩子,吵架时说的),我妈妈是个娼妇,跟一个外国人跑了。我很傻,径直去找安妮姑姑,问她有没有遮掩这种丑事的办法。她当然告诉了我。不过现在我可不在乎这件事了。要是她还活着,我也不想去见她。我对此毫无兴趣。安妮姑姑总是费那么多口舌,大谈摆脱她的好处。我同意她的意见。
就这样,在安妮姑姑和狄克姑父的抚养之下,我和他们的女儿梅珀尔一起长大了。安妮姑姑是我父亲的姐姐。
我十五岁那年,狄克姑父死了。那是1950年的事。我们去翠茵水库钓鱼。像平常一样,我拿着捉蝴蝶的网和别的用具走了。等我饿了,再回到刚才离开他的地方,那儿围着一堆人。我寻思大概他钓了一条罕见的大鱼,没想到是他中风了。人们把他抬回家。可他再也没说一句话,再也认不出我们来了。
毫无疑问,我和姑父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仅次于我将要叙述的那些日子),尽管我们并非形影不离,因为我总是去采集标本,他则手持鱼竿在河边垂钓。不过,我们一起用餐,相伴回家。小时候,安妮姑姑和梅珀尔很看不起我那些蝴蝶标本,狄克姑父却总是支持我。他非常赞赏我那些标本板。对于每一只新采集的蝴蝶,他都跟我一样,满怀喜悦地坐在那儿,看它们伸开翅膀,软弱无力地挣扎,然后渐渐晾干。他还在他的小板棚里给我腾出地方,让我放那几只装毛毛虫的罐子。我要是因为捉到一只珍贵的豹纹蝴蝶而获得业余爱好奖,他就给我一英镑,条件是不要告诉安妮姑姑。好了,毋庸赘述,他对我真如父亲般慈爱。当我拿到这张支票时,他是我首先想到的人——当然除米兰达之外。我本可以给他买最好的钓鱼竿,买各式各样的渔具,以及他喜欢的任何东西。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从满二十一岁的那个星期开始买足球彩票。每星期都要买五先令。老汤姆和克拉特莱——他俩和我都在税务所工作——还有几个姑娘合伙成一股,下很大的赌注,还总想让我也跟他们凑份子,但我情愿单干。我压根儿就不喜欢老汤姆和克拉特莱。老汤姆是个卑鄙的家伙。他总爱在地方政府上蹿下跳,拍市财政官员威廉斯的马屁。克拉特莱心地肮脏,是个虐待狂。他从来不放过拿我的爱好取笑的机会,特别是当着姑娘们的面时。他经常说:“弗雷德看起来挺累。他和‘甘蓝白’过了个肮脏的周末。”要不就说:“昨天夜里,我看见跟你在一起的那个‘荡妇’即“paintedlady”,在英语中亦可解为“小苎麻赤蛱蝶”,与上文的“甘蓝白”(菜粉蝶)均为借蝴蝶名称说的讥诮话。是谁啊?”老汤姆在旁边偷偷地笑,而简——克拉特莱的那位在环卫局工作的女朋友,总上我们办公室,听到这话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和米兰达截然不同。我总是十分痛恨那种粗俗不堪的女人,尤其是姑娘。因此,如我所说,我只是单独买彩票参加赌博。
那张支票是73091英镑,还有几个先令和便士的零头。星期二,卖彩票的人确认此事之后,我马上就给威廉斯先生打电话。听得出,我这样离开,他很生气,尽管一开始就声称为我高兴,还担保大伙儿都高兴。我当然知道这全是假话。他甚至建议我往市政务委员会投资。利息不过百分之五的贷款!他们市政厅有些人简直连一点儿分寸感也没有。
我接受卖彩票那些人的建议,和安妮姑姑、梅珀尔一起径直去伦敦,直到那满城风雨渐渐平息。我送给老汤姆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请他和克拉特莱以及另外几个人分享。我没有答复他们的感谢信。你可以想见,他们认为我是个小气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米兰达。我赢钱那阵子,她正好从美术学校回家度假。就在那个伟大的日子——星期六的早晨,我还看见过她。在伦敦熬过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我再也见不着她了。既然有了钱,现在我就是一个丈夫楷模。可是后来,我又觉得这种想法实在可笑。人们是为了爱情而结婚,尤其像米兰达这样的姑娘。有时候我甚至想,应该忘记她。然而,忘记并不是随意而来的事情,要听其自然。眼下,它还没有自然而然光临我。
如果你像现在大多数人那样,唯利是图,不讲道德,我想,当你大发横财的时候,你总能用它痛快一场。但我可以说,我从来就不是那号人。在学校,我连一次罚都没受过。安妮姑姑是个新教教徒,她从不强迫我去教堂,或者干类似的事情。我是在这样一种气氛中长大的。狄克姑父有时候爱到小酒店去偷偷地喝两杯。我从部队回来之后,经过再三争论,安妮姑姑才允许我抽烟,而且一直对此表示不满。甚至在我发了这笔大财之后,她还是唠唠叨叨地说,乱花钱违反她的原则。梅珀尔背地里攻击她。有一天,我听见她说那种话。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对她们说,这钱是我的,良心也是我的。她想要什么,我都会高高兴兴地给她。如果不想要,那也没办法。新教教义里并没有对接受礼物做过什么规定。
我多少喝点酒。在部队,特别是在德国的时候,还喝醉过一两次。但我不拈花惹草。在米兰达之前,从来不怎么想女人。我知道,我身上并不具备姑娘们追求的东西。我知道,只有克拉特莱这种在我看来粗俗不堪的家伙才和她们合得来。有些姑娘在他面前那副模样真是令人作呕。我大概生来就缺乏某种粗野的动物性(我为此高兴。依我看,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像我一样,这个世界一定会更好一些)。
人在没钱的时候总是想,有钱之后那情形便大不相同了。我这个人除了自己应得的,并无奢望。但是在旅馆,我们一眼就看出,人家对我们的尊敬只是流于表面,如此而已,他们实际上看不起我们有了这么多钱却不知道怎样去花。他们背地里还是把我当一个小职员看待。你就是挥金如土也没用。我们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出漏洞。你能看得出,他们似乎在说:“别哄我们了。我们知道你们是啥玩意儿。你们为什么不哪儿来回哪儿去呢?”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出去,在一家十分豪华的饭店吃饭。卖彩票的人给我们开的单子上有这家饭店的名字。饭菜很好。可是人们的目光,那些讨厌的外国侍者以及每一个人对我们的态度,害得我连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餐厅里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在小瞧我们。因为我们不是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培养出来的。有一天,我读了一篇关于阶级状况的文章。我倒可以为那篇文章提供这方面的素材。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伦敦的一切都是为像公学学生一样行事的人安排的。如果你不具备生来就有的那种派头和地地道道的、矫揉造作的发音,你就寸步难行。我当然是指富人的伦敦——伦敦西区。
一天晚上——去过那家豪华饭店之后——我觉得心里十分郁闷,就对安妮姑姑说,我想出去散散步,我就去了。散步的时候突然觉得需要有个女人陪陪,我的意思是说,想让自己感受一下,我也认识了一个女人的滋味。于是我拨了一个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一个家伙在授予我支票的典礼上给我的。他说过,如果你想“那个那个”的话……
一个女人说:“我有约会了。”我问她是否知道别人的号码,她给了我两个。于是我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按照那个地址找到第二个人的门上。我不想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只想说,我实在是不中用。我太紧张了。我想装作长于此道,却被她一眼看穿。她年纪不轻,令人毛骨悚然。我的意思是指她那污秽的做派和丑陋的面孔。她形容憔悴,十分平庸,就像被人挑拣过的一个标本,你看了一定扭头就走,不想收藏。我想到了米兰达,好像她看见了我待在这儿的这副样子。如我所说,我想试试看,可是实在无能为力,于是也就不再勉为其难了。
我不是那种粗俗的、爱出风头的货色,从来不是。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我还很有点儿雄心壮志。克拉特莱经常说,现在只有拼命钻营,才能达到目的。他还常说,瞧人家老汤姆,因为会献媚,发达到什么地步了。我说过,克拉特莱,经常做出一副跟你十分亲热的样子,但你心里会觉得他装得太过了。但他知道,什么时候献媚,什么时候就得利,比如对威廉斯先生。我在咨询处工作时,威廉斯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克雷戈,活络点儿。人们有时喜欢你的一个微笑或者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他说,我们并不都像克拉特莱那样,生来就具有这种天才,不过可以试一试。这话真让我生气。可以说,我对市政厅厌烦透了。我无论如何也要离开那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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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家》的每一页无不证明了,约翰·福尔斯是一位讲故事大师。
——《纽约时报》
★一本引人注目的惊悚小说杰作。
——《纽约客》
★极具象征性,又无比真实;既美丽,又令人厌恶。如神话般引发读者的共鸣。
——《国家评论》
★约翰·福尔斯的一生如同寓言般反映了当代英语文学的发展历程。
——《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