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就要开始啦。
人喝了酒之后,盯住桌子唉声叹气,那就是要说话了。
尤其那些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两个肩膀扛张嘴,孤零零在这世上讨生活的人。总之,我讲的是我们这帮人之中的一个,是麦收季节或麦收前后,在这一带人家打短工的一个人。
这回,我在马里格拉特当雇工打场。这是迪朗斯河边一个广有田产的人家,拥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好几片打猎的森林,还有葡萄园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总之是一家大财主。
我受雇在这里打场,完全是偶然的。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们这些人更漂泊不定。十天前,我在佩路易斯山一个小户农家干活,只有我一个雇工,还比较自由,活儿不多,伙食不赖,而且主妇是一位热心肠女人,总之待遇很不坏。可是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我就撒手不干了,下了山,来到马里格拉特。我来到这里时,主人和雇工们都在场上汗流浃背地忙活儿。
“喂!”我冲着他们叫道,“你们雇人吗?”“有时候雇。”“有时候雇,现在雇吗?”“你来吧。”于是,我就受雇了。
每个星期天晚上,雇工们休息,大家便来马诺斯克镇皮埃蒙小酒店里喝酒。这家小酒店位于镇外一座山坡上,照镇上人的说法,是在“郊区”。店里总有女人,老板捧着一架手风琴,像拉橡皮糖一样拉着,红葡萄酒二十苏一升,这价格对于我们这些人倒是很相宜。
大家总是挑情投意合的人坐在一块,这是我们的习惯。
差不多五六个人一桌,你看准了谁,就凑上去。我们看准的是一位小伙子。他高高的个儿,脸上闪烁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宛如两泓清泉;微笑时,胡子下面露出两排皓齿,粲然似雪。不瞒你说,这小伙子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痛苦阴郁的神色,那仿佛是清澈的泉水里一块腐肉在闪光。他叫阿尔班,是山里人。这天晚上,满腹心事地唉声叹气的就是他。
他把空酒杯一推,从胸腔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他的胸部很发达,有我的两个这么大,而那叹息声,宛似山丘间的风声如怨如诉。
“怎么?不舒服吗?”我想帮助他排遣胸中的闷气,便问道。
有时候就得当当接生婆。让年轻人把心头的郁结之气吐出来,这对我们大有好处。我虽然是个老笨伯,但与他们相比,早已是过来人。我心里说:“来吧,小伙子,痛快点儿!你要是消化不了,就把它吐出来。”他把心头的郁闷倾吐出来了!“我在这里憋死了。”他说,“我打算卷起铺盖离开这地方。”“别作这样的打算。”我劝他说,“如果是有人欺侮了你,或者有人对你说了不合情理的话,绝不要把它与酒一起存在心里。眼下嘛,是难受一些,但事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的。千万别放在心上。一个钟头吗?一个钟头。一天吗?一天。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被忘掉的。”“不是这么回事。”他说,“不合情理的话,我根本不在乎。压在我心头的,是一桩严肃的、非同小可的事情,它就像一线水,慢慢地渗进了我心里,现在已经积了一大摊,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我就是沐浴着阳光,也不感到愉快。
所以,我还是走了好。”你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就没啥好说的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会一意孤行干到底的。
这天晚上,老板用糨糊和旧布修理他的手风琴,酒店里很安静。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夜,婆娑多姿的榆树梢头一片朗月。
街上没有行人,微风戏弄着尘埃,宛如一个淘气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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