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谁真的地老天荒
“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这个电影里的程蝶衣给一辈子下了一个多么严苛的定义。而所有的执子之手又都天真地奔着一辈子而去,不理会老天爷险恶的微笑。结局套用一句歌词就是“伤心总是难免的”。什么都无法把两人分开的时候,死亡就会出马。阴阳相隔里,两个人只有在想象里天荒地老。
所以我爱读悼亡诗,在情薄如水的现时,我起码可以躲在古代里体味感情的悠远绵长。
有个叫作潘岳的晋人,写了长长一首五言诗给自己的亡妻,我只记得断断续续几句:“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这个死了妻子的人也想效法庄子妻亡之后鼓盆而歌的豁达,只可惜放不下这一世的意惹情牵。只好寄希望于将来思念之情稍衰的时候,可以让自己摊上一份唱歌悼亡的潇洒。
我还喜欢苏轼的《江城子》。苏轼这个人原来是个情种。妻亡十年,还放不下心来。这首悼亡词,起首一句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让我想起了一句歌词“从来也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想起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还想起了刘半农的“叫人如何不想她”。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对妻子竟然还有这样一腔绕指的柔情和刻在心头的思念。
这样多、这样真切的悼亡诗摆在面前,让我对人类感情的信心始终不曾泯灭。给我的信心天平又加上一个重重的砝码的,是一个叫作元稹的诗人。
他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从诞生之日起,大概会一直流传到世界上没有了文字才止。这个才子也是妻子早亡,他为他的妻子奉上三首悼亡诗,哪一首都是字字珠玑,不,是字字泣血。我最爱第三首:“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个做妻子的,贤惠无比。从名门下嫁寒门,衣无可穿,柴无可烧,连老公喝的酒都需要拔下头上的金钗来换。这份相濡以沫的感情让做先生的人难以忘怀。所以他会一直想到夜深不寐,终夜开眼——自己没有什么可报答妻子的,那么就让自己两眼鳏鳏,长怀故人吧。
看到这一步宜止。此时看到的景象,月华皎洁,最是美丽。可惜我又转来转去,看到了月亮背面。
读到了林语堂的《苏东坡与其堂妹》。林先生言之凿凿,论证出苏东坡暗恋其小堂妹,一直恋到小堂妹逝去,仍旧无法抑止,并遥祭之:“维我令妹,慈孝温文,事姑如母,敬夫如宾……万里海涯,百日讣闻。拊棺何在,梦泪濡茵。……”虽然林语堂先生最后说,“东坡此情,不能证其有,不能断其无”,可是,我却真的相信,这个豪迈、旷达、顽皮、睿智的东坡先生在自己妻子之外,在和诸多歌姬诗文酬唱之外,果然另有一份隐情在,这份隐情和他对亡妻思念之情,说不清孰轻孰重。一个人,竟然可以同时对两个人有情,那么这“钟情”二字又当何解?情之所钟,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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