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温暖的星期六
穿水手运动衫的年轻人坐在靠近夏日小屋的地方,看棕色皮肤和白色皮肤的女人走出来,还有一群群脸孔漂亮的姑娘,乳沟苍白,背部晒伤,脚趾红通通的丑陋双脚优雅地踏在前往海边的尖锐石头上方。这年轻男子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锯齿状女人形体。有个裸体小女孩刚从海里跑上岸,踩住他所画的女人并不停甩水,在那个形体上弄出一双宽阔的湿眼睛,在脚印中央弄出一个洞。年轻人把女人擦掉,画了个大肚子男人,小女孩跑上去,甩动自己的头发,在形体的肚子上洒下一排钮扣和一串水滴,仿佛孩童画作中的一泡尿,处在从贝壳里伸出的两条长腿之间。
野餐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挤在一起,在炎热的阳光下伸展其无力、潮湿的身体,或者为了送报纸的人而无事起哄,或者建起沙堡,又立刻被懒洋洋地迈向沙滩上不同地方的其他野餐者所破坏,还有人叫卖冰淇淋,玩球的男孩发出又恼怒又欢快的喊声,姑娘们在海水升到腰部时尖叫连连。这个年轻人置身于这一切之中,却单独坐在那儿,身旁是象征其失败的阴影。几位沉默的丈夫,裤管卷起,吊带悬垂,在沙滩与海水的交界地带慢悠悠蹚水,那些蹚水的女人,穿着厚厚的黑色野餐服,冲自己的双腿发笑,狗儿在追逐石子,有个样子高傲的男孩骑在一只橡皮海豹上泛水。这个身处茫茫一片荒野之中的年轻人,看到星期六假日在他眼前落下;虚假而漂亮,像庸俗阳光下的一幅平面画;嬉戏的家人带着纸袋、桶子、铲子、洋伞和瓶子;快乐、兴奋但身体犯疼的姑娘,她们的包包里装着防晒膏;晒成古铜色的年轻人,胸肌发达;流露嫉羡神色的白皮肤年轻人穿着马甲;丈夫两腿细瘦、苍白、多毛,显得可怜,默默走过海水;圆胖、卷毛、削发、驼背的男孩,对肮脏的沙地有着毫无理性、无法再现的喜悦之情。这一切都使这个年轻人感动。孤绝的情境中,他以十分戏剧性的方式思考,感觉到往昔的那种羞愧和可怜。他身处假日之外,像一个年轻人永远命定要与他的空想为伍,超越崇高、寻常的事物,超越一天之中外部世界的那种汗流浃背、被太阳唤醒的力量,以及夏日肉体的愚蠢。他抓住一个球,它跟个锡盘一起被一个小男孩扔向半空。他随即站起来,把球丢回去。
小男孩邀他一起玩。一个友善的家庭在远处等候,头发另论的女人们衣服塞在灯笼裤,赤脚的男人们穿着衬衫,很多孩童穿着衫衣和缩水的内裤。年轻人痛苦地把球抛给一个父亲,那人拿着盘子,站在帽子搭成的小门前。“玩球的独狼。”当盘子呼呼地旋转时,他这样自言自语。他朝大海的方向追球,匆匆跑过脱衣的女人,眨巴着眼睛,被一个沙堡绊倒,掉进一伙像缠绕的蛇一样躺着的潮湿女人中间,从浪花里抓起球时弄湿了鞋子。他感到快乐的心情在一阵身体的自负中回归。“注意,达克沃斯,这道海浪很猛。”他冲帽子堆后面的母亲喊道。皮球在一个男孩的头上跳跃。叔叔和母亲们在分散的家人间走进走出,置身于三明治和衣服之中,接住跳跃的皮球。有个衬衫飘荡的秃头男人把皮球传到错误的方向,一只牧羊犬把皮球带进海中。此时轮到那个拿着托盘子的母亲。托盘和皮球一起飞到她头顶。一个戴巴拿马草帽的叔叔把皮球丢到狗身上,狗带着球游到人们无法到达的远端。他们给了年轻人鸡蛋加水芹三明治和温热的黑啤酒。他跟一位叔叔及一位父亲坐在《星期六晚报》上面,直到海水湿脚。
他再度孤独一人,感觉很热,很不快乐,因为自负自夸的时刻被踢开了,就像他所说的,被踢进海里,不再在那些躺着的,或者吵吵嚷嚷而又和睦地奔跑的陌生人之中奔跑。他走到海滩的一块空地上,那儿有一位狂热如地狱之火的传教士,站在一个标着“马修先生”的箱子上,朝一群面无表情的女信众演讲。拿着豆子枪的男孩们安静地坐在他附近。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用帽子募钱,里面空空如也。马修先生挥动发冷的双手,怒斥着假日,在他伫立的颤动的箱子上诅咒着夏天。他大声要求一种崭新的温暖。强烈的阳光照进他的骨头。他扣上外衣的领扣。山里的孩子们,个个眼睛深陷,流露冒失的神色,讲话快速,声音像唱歌,胸部瘦如贝壳,聚集在木偶戏和“阻止我”三轮车四周。马修先生拒绝这一切。他排斥穿着内衣内裤、梳头、擦粉的姑娘们,以及在帐篷下灵巧地换衣服的庄重姑娘们。
马修先生使这个深红色的城镇变得很沮丧,他赶跑那些在冰淇淋小贩周围跳舞的裸肚男孩,用他那件黑色外套遮住姑娘们晒黑的大腿。“离开,离开!”他嚷道,“夜晚降临啦。”那年轻人颓丧地站在那儿,肩头有一道阴影,想到波斯考尔地方的“科尼海滩”,他的朋友们正在那儿乘坐“巨型赛艇”,跟女孩子们一起戏耍欢闹,或者登上“幽灵火车”,冲过骨架似的隧道。雷斯利?伯德的两手会抱满椰子。希伦妲跟赫伯特一起待在靶场。吉尔?莫利斯正在“游乐场”为莫莉买一杯带樱桃的鸡尾酒。但此时此刻他却站在这儿,听着马修先生这个退休的酒徒把黑暗呼唤到傍晚的沙滩上,热乎乎的钱钞待在他口袋里,星期六即将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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