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灵魂，我对你叙述我最初的许多故事，迄今恰好已十年了。那时我们是多么漂亮的恋人！我从普罗旺斯地区来，我是那样自由和自信地生长在这优美的南国，内心充满了对人生的所有希望。我是你的，只是你一个人的，我属于你的温柔和你的梦想。
你还记得吗，妮侬？到今天，回忆是我的心借以休息的唯一快乐。直到二十岁，我们都一起遨游乡间的小径。我听见你的小脚在坚硬的地面行走，我看见你的白裙下端，拖在乱蓬蓬的蔓草上；丹参的气味跟青年的气息一样，从辽远的地方吹来，我在这芬芳的微息中闻到了你的呼吸。可爱的时刻总是确定的：这是早晨在小河沿岸，在刚醒的水边，一切都是纯洁的，一切都映着天边最初红霞所撒下的玫瑰色；这是下午在树林间，在叶丛的洞窟中，低平的乡野毫无动静地环绕在我们周围；这是傍晚在草地中间，四周土地徐缓地淹没在薄暮的淡蓝波涛中，它们从附近的岗陵倾流下来；这是夜间，循着无终止的道路行走，两个人向未知之乡前进，并不关心天边的星星，唯一的幸福是把城市留在后面，让我们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隐蔽在秘密的绿荫深处，你还记得吗，妮侬？
多么快乐的生活！我们让自己沉溺在爱情、艺术和梦想中。没有一个荆棘丛不曾隐藏过我们的亲吻，阻遏过我们的谈话。我领着你，我陪你散步，我简直把你看成是我少年时的活的诗歌。天、地、树木、水以及封锁地平线的赤裸岩石，都属于我们两个所有。在这样的年纪，我好像感到只要张开胳臂，我就会把整个乡野抱到我的胸口，给它平和的一吻。我觉得自己有着巨人的力量、欲望和仁善。我们像逃学的孩子似地奔跑，我们蕴蓄着自由鸟儿般的爱情，我们轻蔑这个世界，只安静地信仰生命的能力。是的，我的朋友，就是在你时时刻刻的温柔之中，我从前汲取到，后来我的同伴们都引为惊奇的，这种勇敢的养料。我们内心的幻想，即便是现在还保护着我纤维的钢甲。
我离开了你，我离开了你就是它灵魂的普罗旺斯。从斗争的前夕起，我就引你为监护的圣女。我把我的第一本书献给你。它整篇都充满着你的存在，整篇都熏有你头发的香味。你愿意以你所爱的勇敢战士得到胜利的情人资格亲吻我的前额，派我到生活的战场上来。而我呢，我只经常回忆这种亲吻，我只想到你，我只能谈论你。
十年已经过去了。啊！我亲爱的灵魂，从那个时候起，不知道捱过了多少暴风雨，在我的梦想倾坍的桥下，不知流过了多少乌黑的水和崩溃的残迹！十年的强迫工作，十年的辛酸，十年的打击和被打击，十年的不断斗争，我的心和脑都被戳满创伤。如果你看见你从前的恋人，这温柔的高大青年，梦想要用手指移动山岳的壮士，如果你看见他在巴黎的灰暗日子，脸色如土，步履沉重而倦怠地走过去，你一定会发抖，我可怜的妮侬，你一定会惋惜明朗的太阳，永远消逝了的酷热中午。有些下午，我的腰部像断了一样，我每每生起懦夫的愿望，我很想坐在路边，准备永远睡在附近的沟壑里。妮侬，你知道不断地推促我向前，在我每次衰弱时，总给我以奋斗勇气的是何种兴奋吗？这就是你的声音，我亲爱的灵魂，就是你辽远的声音，你纯洁的微笑，时常要我记住我的誓言。
真的，我知道你是勇敢的好女孩。我可以把我的创伤指给你看，你因此一定会格外爱我。所以，我向你诉苦，不但能减轻我的苦痛，而且你也会安慰我。我的朋友，我没有一天离开过我的笔头；我像要赚面包的士兵那样，努力斗争；如果光荣到来的话，它将终止我再吃硬面包。多么坏的工作！我的喉头还留有它的苦味！十年之内，我跟别的许多人一样，以我内心的最美好部分，投入新闻纸的洪炉。在这巨大的辛劳中，只留下少许灰烬。随风飘去的枯叶，跌在污泥中的花，最好的和最坏的，混在共同的污槽中。我触动到所有东西，我在满坑倾泻的混浊和平庸的瀑布中，玷污了我的两手。在这些早晨非常重要，下午就被忘记的儿戏中间，这对于爱好绝对情感的我，实在是痛苦极了；当我想在花岗岩上凿下几刀，使其成为永恒的痕迹，想在文艺领域中，建立永远站得住的作品时，我不过吹了几个肥皂泡罢了，一遇到嗡嗡飞翔于阳光中的苍蝇翅膀就立刻被戳破了。如果我崇拜力量，如果在我爱好力量的情感中，我没有一种安慰，一种不断地产生的安慰，可以消除一切疲倦，我就会让自己溜到职业的泥淖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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