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南溪河谷上热浪们滚滚而来热浪是什么?是从天空和大地的尽头朝着面颊、耳额、脖颈、锁骨以下的身体奔涌而来的一种漫流。当史小芽躺在母亲身边时,父亲也躺下了,小哥哥史小竹也躺下了。热浪就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开始四处流窜——这是第三夜。从湖南老家支边到云南再支边到了河口再支边到了南溪农场再支边到了南溪河谷最热的地带,这是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最后的一年,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节令,年仅九岁的史小芽和十二岁的哥哥就这样跟着父亲史国柱、母亲谢丽梅上了火车,整个车厢内充满了欢歌笑语——从车厢中散发出浓郁的汗衫味,几十节车厢都是志愿者。这些湖南农民们被那片美丽的幻象所吸引着,对于史小芽全家来说那片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世界是甜蜜而又美好的,从香蕉和菠萝上仿佛沁来了无边漫际的甜蜜蜜,这些甜蜜蜜似乎已从枯燥的家乡的田洼中弥漫过来了。而美好的幻景是看不见的。不管怎么样,史小芽就这样嘴唇中荡漾着——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甜蜜蜜来到了这片热浪之下。
甜蜜蜜在哪里荡漾呢?那片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美景在哪里呢?他们将要栖居的第二故乡在哪里呢?当史小芽睁大双眼时,眼前出现了一片热浪,尽管热浪是看不见的,却是可以触摸到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座茅屋,父亲用扁担挑着从湖南老家迁来的全部家私:一口铁锅,两床被褥。因为出发时,遵循了上级的指示,支边家属的所有东西都要从简。母亲却执意要带上两床被褥和一口铁锅。在母亲执意的要求下出现了父亲的扁担,这些不多的家私就这样上了火车上了卡车。这些家私就这样从湖南摇晃着摇晃着随同史小芽幻想中的甜蜜蜜来到了云南。当他们奔往栖居地时,内心充满了喜悦,不管漫长的迁徙之路多么疲惫不堪,不管脚踵因不断的乘车换车肿胀得多么厉害,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忘却了劳顿,因为在随风而来的热浪中,隔得几百米几千米,他们就已经看见了那些坐落在热浪之上的房屋。之后,首先是父亲担着家私朝前奔去,然后是母亲,她的目光似乎只在空气中质疑了几秒钟就已经跟上去了。之后,是史小竹,他跳跃着,从下车以后他似乎一直就在蹦跳着。他蹦跳着往山上的热浪奔去,像螳螂一样跳到了前面。史小芽也跟上去了,因为有吮吸不尽的甜蜜蜜在诱惑着她。当那些距离越来越近时,房屋呈现出了金色,像湖南老家稻谷的黄金色,像杏皮的那种金色,像高高堆起的草垛麦秸的那种金色,刹那间,父亲奔了上去,母亲像蝴蝶花一样飘了上去,史小竹像螳螂般跳了上去,史小芽像吮吸到了甜蜜蜂一样雀跃到了尽头。
尽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史小芽无法探索的哲学问题。在这里的尽头是地域中的一个尽头,因为他们终于已经抵达了栖居地,再也不需要往前走一步或半步了。一座座茅草房出现在他们眼前,这就是他们将要栖居的家吗?每一座房屋前都用木桩插入地上编好了居住者的姓氏,没有结婚的支边青年们按照男女性别各自编住,已有家庭的就按家庭编住。所有人到达这个尽头时都开始发呆、疯狂而哭泣起来了。史小芽跑了上去,父亲的扁担正好从滚滚而来的热浪中落了下去,所有已有家庭的男人们都像父亲一样,用扁担带来了家私,他们的扁担似乎在同一时间落了下去。
而妇女们,无论她们是姑娘还是母亲都在扁担从热浪中落下来的那一刹那间哭了起来。只有史小竹仍像螳螂一样在跳,在热浪中不停的蹦跳,而史小芽,她拥有自己吮吸不尽的甜蜜蜜甜蜜蜜甜蜜蜜——所以她不理解父亲们的扁担为什么会从空中掉下来,母亲们和那些花一样灿烂的姑娘们又都哭了起来。有女人说我们回湖南吧,我们根本就是受骗上当了。有人劝诫道:我们怎么可能再回老家,我们的户口田地已经从老家消失了。有人叹息道:这个鬼地方只有热浪,哪里可以头顶香蕉脚踩菠萝哦!有女人哭嚷道:这鬼地方我们怎么住呀,瞧那茅草屋,当初我往上走时,以为是木头房,只有木头会那么黄,哪晓得茅屋也会像木头一样黄呀!女人的叫嚷仿佛磁场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茅屋上,父亲史国柱第一个走了出去,找到分配到他名上的那间茅屋,他在里面站了几分钟后默默出来了,将两床被褥和一口锅拎了进去。就这样,男人们带着他们的女人孩子住进了茅屋,未婚的男女也各自找到了分配到他们名下的茅屋,从湖南来河口的支边家庭和青年们就这样寻找到了安居他们身体和灵魂的茅草屋。史小芽走进了茅屋,屋里有两张用竹子搭做的床,母亲正在解开两床被褥,在年仅三十岁的谢丽梅看来,她之所以从老家带来被褥和一口铁锅,是因为只有被褥铺开的时候,人才能获得安居的现实世界,当人的身心钻进被褥中去时,妖魔就无法到达身边。一只铁锅亦如此,它会带来盐水谷物柴火,它会延续一个家庭的命运。
就这样,两张摇晃的竹床使这个家庭度过了第三夜。是谁说过:三夜之后,天就亮了。史小芽就这样和小哥哥史小竹在同一张床上度过了第三夜。
于是,天就亮了,天就亮了。天亮以后,大人们集合到三里外的地方垦荒去了。P1-3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