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记忆·思想:东西比较随笔集》:
我们明白了钱钟书先生关于系统和片断思想这一观念,就可以看出《管锥编》分条目评点,其实就是这一观念在写作形式上的体现。钱钟书的评点并不系统论述古代典籍的哲理或文意,却挑选一些具体字句来阐精发微,并广泛征引大量中外文著作,用丰富的材料来启发读者,同时也提出一些极富创意的见解。这些评点条目短者数行,长者数页,议论所及凡哲学、历史、文学、心理学、语言学等,无所不包,而且皆提要钩玄,道前人所未道。钱钟书先生的评论打破学科藩篱,绝不墨守成规,又跨越中西语言文化的界限,取证多种西文著述,自由驰骋,使书中极为丰富的中西典籍互相参照,彼此发明。这样的写法使《管锥编》这部书很难分类,而习惯于按照“学科”或某种研究“领域”来思考和阅读的人,很可能会感到困惑,被书中各门类知识的探讨和各种语言的引文弄得眼花缭乱,甚至反过来责怪此书散漫零碎,不成系统,落入钱先生批评那种“浅薄庸俗的看法”,甚至为其“懒惰粗浮的借口”。但是,我们只要放弃那种按部就班、直线推论的阅读习惯,怀着入山探宝的心情,沿着书中思想文字的路径前行,随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们就不能不惊叹钱钟书的渊博学识和深刻见解,佩服其引文之丰富而贴切,能揭示不同文本暗含的联系,指出中西思想不期而遇的契合。我们这样阅读就会发现,他的评论把古代经典中的智慧从艰涩的文字中释放出来,使古代文化和古人的思想不再只属于遥远的过去,而通过理性的评析和东西方文本的相互参照,变得十分贴近而亲切,可以让我们充分理解。所以,我们学会读《管锥编》,就会感到深受启发的兴奋,得到心智上极大的满足。
尽管《管锥编》的体例不循学科系统论述的常规,但各个条目之间并非没有内在的联系。书中常有“参观”某处之语,就说明在作者心目中,学术和思想其实是统一联贯的整体,只为评说的方便,随不同境况而立言论述。会心的读者也应该一方面打破学科系统的偏见,另一方面开张心目,注意条目之间的内在联系。本文即以《管锥编》第二册《老子》的评论为例,说明钱钟书评语所包含的几个主题以及这部重要著作的独特性。另外,《管锥编》引用西方著述极多,对阐发中国典籍很有帮助,我在文中也尽可能点明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钱钟书评《老子》内容丰富,本文只选取一些条目,突出几个重点,清理出一点线索来,希望对读钱著者有所裨益,也希望得到海内外学者专家的指正。
钱钟书论《老子》,在各版本中独取王弼注本,而批评清代钱大昕、严可均所推崇的唐刻易州龙兴观碑本。钱大昕称赞龙兴观碑本“从古字”,所以是真古本,但钱钟书却针锋相对地说,“其字太古适征其本之非真古耳”。碑本用古字,是刻意使碑文看起来很古。道士们以为去掉他们觉得可有可无的虚字,读起来简古,以晦涩冒充深刻,就可以使人相信其为真古。可是钱钟书却引清人冯景的一段话,对此大加嘲讽。冯景《解春集文钞·补遗》卷二《与高云客论魏序书》云:“《论语》首章凡三十字。曩估客言,曾见海外盲儒发狂疾,删去虚字十六,训其徒曰:‘学时习,说。朋远来,乐。不知,不愠,君子。’简则简矣,是尚为通文义者乎?”钱钟书把龙兴观道士和冯景书中提到的那位发了疯的“海外盲儒”相比照,就讽刺了那种乱改经典、以虚字为多余的荒唐。简古固然可能是时代久远的一个标志,但窜改经典之后文义不通的晦涩,却并非古朴的标志。钱钟书诙谐地说:“余读易州碑本《道德经》,时有海外盲儒为《论语》削繁或吝惜小费人拍发电报之感”(第402-403页)。《老子》一书年代久远,我们也许永远不可能确切知道其最初原本的模样,但重要者不在其字之写法是否简古,而在其文义是否通畅。钱钟书自谓在众本中独取王弼注本,乃“从吾所好”(第403页),然而王弼本在历代各家注本中,“词气鬯舒,文理最胜”(第401页),往往言简意赅,道出老子哲学胜义,也是他选取此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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