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个苦孩子
1
青龙溪从峻峰秀岭中奔流而来,到了青桐镇拐了一个弯,环抱着青桐镇缓缓而去。狮峰岭层峦叠翠,像一头雄狮,卧伏在镇后。据相术师说,青桐镇抱水环山,是个风水宝地,青龙溪引来气口,狮山坐后,前青龙,后白虎,会出将相之才。然而多少年来,镇上的人都是紧巴巴地过日子,谁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镇上会走出个将相来。
说来也奇怪,镇上有一座庙,庙里供着一个菩萨,身穿官服,却只有一只手臂。相传他原本是王子,因为不愿继承王位,从京城一路逃到青桐镇。京城随后派人赶来。他亲手断臂交给来人,以示舍弃王位的坚定意志。从此就落脚在青桐镇,过着平民生活。人们为了纪念他的高洁,为他建了这座庙。至于他是什么年代的人物,无从考证。
近千户人家的青桐镇,只有一条街面,贯穿镇中。除了一家官办的供销合作社有些规模,日用品、棉布、百货一应俱全;剩下的就是几家餐饮、豆制品、茶室和小杂货铺;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在街的尽头,尽管门面不大,但总有男女青年经常光顾,数得上是个热闹的地方。
照相馆的后面有一条小巷,叫龚家弄,巷子不深,全是白墙黛瓦的古老房子,其中有一幢看似高大的门楼,石库墙门,进门还有天井,但不见后进,被一垛高墙割断了,墙后是另一户人家。不难猜测,这是土改被几户人家分割的房产。
门楼里居住着一户姓龚的三口之家:夫妻俩,一个男孩。男人身材高大,大名祖培,为人耿直、豪爽,加上姓龚,都叫他老龚头。但常年多病,走几步就要气喘。女人长得俏小,端庄,小名叫小娜。
小男孩,取名示力,家里唤他小名羊羊,是他姥姥取的名。说起这个名字还有些来历,那天他娘早上还在生产队里翻番薯藤,到快吃午饭的时候,肚子一阵接一阵地疼,回到家里顾不上做饭,赶紧到房里把准备好的草纸铺在床上。这是她第一次临产,老龚头又远在水库工地上,要到晚上才能回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肚子痛得像要把她整个人撕裂开,正当她无法忍受眼前的疼痛和恐惧时,突然楼下一声:“小娜!”
是妈来了!小娜惊喜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与此同时,孩子也“呜哇”一声,来到了人间。
姥姥知道女儿的产期,本该早两天就过来,实在是家里的事情多,一时脱不开身。今天她起了个大早,挑着两个小箩筐,里面装着鸡蛋、红糖、干面条,里里外外的几身娃娃衣,连尿布也准备了不少;还特意盖上一张大红纸,纸上压着采来的新鲜柏枝,以示吉利。
从姥姥家到青桐镇有十多里山路,因为赶得急,时逢初夏,已是满头大汗,一步跨进女儿的家门,就一迭声地叫开了。听到楼上的哭声,她撂下箩筐,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楼去。
姥姥一到,事情就好办了。经过一阵忙乎,姥姥端着一盆水从楼上下来要往天井里倒。不知是谁家的一只小羊,浑身长着雪白的毛,突然跳进了天井,东张西望的,一见到姥姥,便瞪起两只清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朝她看着,小尾巴摇得像个拨浪鼓。姥姥见这小羊可爱,放下手里的水盆。小羊忽然一个转身,走了。
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羊是吉祥之物,羊通“祥”。姥姥看着一蹦一跳而去的小羊,想起刚刚落地、小手小脚乱蹬的小外孙,“这孩子就叫他羊羊吧!”
2
小羊羊生来聪明、懂事,长到七岁的时候,上了镇上的小学。在小学的六年里,他年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接下来要到离镇二十多里的县城去上中学了。就在这一年,老龚头为生产队看田水,一夜未归。那晚的雾特别大,因为疲劳,赤着一双脚,在田塍的草地上睡着了。草地上凝结着露珠,醒来以后,裤子都湿了。他没顾得上这些,又去忙活了,直到天明才回家。是晚上受凉了吧,第二天就病了。总以为是感冒,没当回事,喝点姜汤就会好的。谁知道,从此落下了病根,咳嗽一直不好,一到天气转凉,病情就加重,晚上无法躺下睡觉,只好靠着床,眯上一会儿。限于经济条件,大医院去不了,当地诊所没少看,民间的土方也服用了不少,都未见好。后来变成了哮喘,走几步就气喘,再也干不了重活。
楼上有两间房,夫妻俩住东头的一间;隔着天井,西头的一间便是小羊羊的卧室。每到夜晚,小羊羊就注意倾听他爹的咳嗽声,一阵咳嗽声过后,他就巴望着爹不再咳了,好安稳睡觉。如果连续几次咳个不停,他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他爹妈的房门前,悄悄地推门进去,唯恐惊醒妈妈,然后坐在他爹的身边,轻轻地抚摸他的胸口。老龚头的喘息渐渐地平静下来了,轻轻地挥挥手,让他快去睡。
小娜突然惊醒了,马上伸出一只手来,抚摸老龚头的胸口,但仅几个上下来回,手就像发条松弛的自鸣钟摆,摇动得越来越慢,最后便无力地停了下来。她太劳累了,现在她是家里的唯一正劳力,田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全靠她。
羊羊回到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却仿佛还能看见他爹激烈震颤的胸脯,妈妈那只时而在父亲胸口缓慢移动着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难道就没有药能治好爹的病了吗?等长大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寻找最有名的医生,把爹的病治好。
老龚头平时话不多。小羊羊心里很爱他,却又有些畏惧。记得上五年级的时候,暑假里和几个小伙伴到青龙溪里学游泳。几天前刚下过一场暴雨,溪水涨了许多。下水的地方正好在乌牛潭附近,乌牛潭是溪水最深的地方,潭里还有漩涡。据说多少年前,有一次发大水,上游的洪水奔涌而来,人畜、冲毁的房梁在波涛里翻滚、沉浮。突然,一只巨大的乌牛,呼啸而来,临到这深潭,它一头扎进潭里,再也没有出来,从此得名乌牛潭。青桐镇的人都知道这潭深可畏,到这里都特别小心。但孩子们不懂事,几乎年年都有嬉水的小孩,也有年轻人在这里出事。
小羊羊与伙伴们今天玩得痛快,开始大家在浅水处嬉闹、打水仗,不知不觉地滑向了深水区,加上水涨了,流速快,很快就接近了乌牛潭。小羊羊刚学了一点爬泳,像一只刚入水的小鸭子,两片还长着茸毛的小翅膀,奋力地拍打着水面。这时的水面,看上去和原来的大不一样了:宽阔无边,岸上的房子、田野都离自己很远很远了!江水不可阻挡地向他涌来,像他看过的连环画:巨大的鲨鱼,张开它的嘴巴,迎着鱼群游来,成群成群的鱼,都钻进了它的肚子。小羊羊恐惧了,他想站起来,因为刚才大家都是站着在水里玩的。不知为什么,脚踩不到底,耳朵里就像上课时的敲钟,叮当叮当地响起来,水的颜色已不再是绿油油的,变成了褐色,身体不断地往下沉……
小羊羊的伙伴们,见羊羊遇险了,聚集在溪边大声喊叫:“救命!”溪边有两株古老的大樟树,蓬蓬如盖,遮挡着骄阳。浓荫下有一张竹筏,几只黑色的鱼鹰站立在竹筏的两边,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溪水,不时地摇动脑袋,转换着视角。突然竹筏摇晃了起来,跳上了一位渔翁,他是本地人,四十多岁,姓赵,名水生,因为他好酒,都叫他“酒老鬼”。这时他正准备去溪的上游找活路(捕鱼),猛见一个小男孩溺水了,而且就在乌牛潭的边沿,他二话没说,一个纵身,跃入水中,很快把小羊羊托出了水面。酒老鬼让小羊羊脸朝下,肚子搁在他的肩上。很快小羊羊便吐出许多水。伙伴们都围了上来了,不停地喊他。开始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小羊羊才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他的伙伴们。
酒老鬼见小羊羊没有大问题,就让他下地,然后交代围着他的孩子们:“快带他回家去。”又伸手摸摸小羊羊的头,“下回当心点!”说罢,跳上他的竹筏,挥篙向岸上一点,驾起竹筏走了。
羊羊觉得有点头晕,四肢乏力,不过还能支持。他不想马上回去,因为身上的短裤还滴滴答答地淌水;更不想让家里知道刚才的险情,害怕受到责骂。幸好小伙伴都在,大家就到樟树荫下玩,再也没有人提议下水了。
大热天的,没多久,短裤就干了,体力也恢复了。在准备回家之前,小羊羊再三告诫他的小伙伴:“今天的事千万别让我爹妈知道!”
第二天傍晚,羊羊在帮妈妈收拾晾晒在院子里的柴火。那时老龚头还没生病,他一天砍回来的柴火,够半个来月烧。老龚头收工回来了,去楼上拿来两条短裤,对小羊羊努了努嘴。
小羊羊明白他爹的意思,要带他去溪里洗澡。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今天是头一回。羊羊跟在老龚头的后面,走向青龙溪。心里可着慌了,像草丛里的蚱蜢,一跳老高,一跳老高——他担心昨天的事会不会让爹知道了。
夏天的傍晚,溪里人可多了,近岸大多是嬉戏的小孩和浣洗衣服的女人。远处,有几个水性好的人,只露出几个黑点,缓缓地顺流而下,有的忽然改变泳姿,仰面朝天;有的像青蛙一样,一蹿一蹿的。小羊羊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人,但愿没有人到爹跟前来告他的状。
“来!”老龚头拉着小羊羊,径直往乌牛潭走去。
小羊羊陡然惊起!昨天的恐怖情景立刻在眼前浮现,他迟疑了……
“害怕了?”老龚头还是拉着小羊羊往前走。这是一段陡坡,直下乌牛潭。因为乌牛潭的恐怖,平时走动的人不多,加上大樟树的浓荫,坡道上长满深绿色的苔藓和杂草。小羊羊心惊胆战地跟在老龚头的身后,他不知道今天爹为什么要带他到这个吓人的地方来。
老龚头站在岸边。小羊羊一脸惊惧地站在他的身旁。墨绿色的溪水不停地打着漩儿。不知什么时候大樟树钻到水里去了,伸展开它那巨大的枝丫,蓝色的天空成了水底,这水有多深啊!他仿佛感觉到溪水宽阔无边,又仿佛看见了鲨鱼的巨大嘴巴,头皮不禁一阵阵发麻……
“扑通”一声,老龚头跳进了水里,乌牛潭的可怖情景被老龚头激起的浪涌统统湮灭了。老龚头也像那些远离岸边的游泳健儿,一会儿侧身,一会儿仰面朝天。忽然人不见了,水面上漾开的波澜渐渐地消失了……
小羊羊惊慌起来,乌牛潭把爹淹没了!和自己一样沉下水底去了!他四下里张望,看不见那张竹筏和救他命的渔翁——酒老鬼,急得大声喊爹……
突然,水面上泛起一个大浪涌,浪涌里冒出了老龚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羊羊,下来!”
小羊羊依然在惊惧中,挪不开脚。
“别怕,下来!”
小羊羊还是站着不动。
老龚头上岸了,一把抱起小羊羊跳进了水里。他把小羊羊托在手里,教他最基本的游泳要领,让他反复做。累了,歇一会儿再练。
因为有爹保驾,小羊羊不再那么恐惧,手脚也放开了。原先要吞没他的溪水,变得舒缓、轻柔起来。
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老龚头说:“回家,明天再来。”
换好了干净的裤子,爷俩蹲在溪边洗刚刚游泳时穿过的短裤。
“昨天淹了?”老龚头问。
爹怎么知道了?小羊羊有些紧张。
老龚头洗好了裤子,伸手用力把水泼向远处,水花击落在那些让人害怕
的水漩儿上,乌牛潭——原本是一张恐怖的脸,此刻变成了一张笑脸。老龚头看着小羊羊,说:“你知道吗?今天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乌牛潭?”小羊羊依然还有几分畏惧地看了老龚头一眼,没说话。“你长大了。在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个男人。我的爹,你的爷爷说:‘是男人,水里、火里都要去得。’”
小羊羊瞪大眼睛看着老龚头,然后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乌牛潭那深绿色的水面。老龚头刚才击落的水花消失了,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波涛里挥臂斩浪。
回家的路上老龚头交代:“那个救你命的人,我会去谢他的。日后你可不能忘记他。”
小羊羊终于明白,今天爹为什么要带他到乌牛潭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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