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在公寓里巡视了一圈,孩子们已经送到新房子去了,她不希望提醒他们从此要离开这个他们曾经称为家的地方,尤其不想渲染,他们的爸爸将被留下。
她让他们把上学,日常必不可少的东西带走,其余的洗漱用品、换洗衣服、游戏玩具都留下。需要的话,她可以给他们再买一套。反正他们还是要回到爸爸这儿来短住的,多一套也用得上。
她确定了这三室一厅的公寓没留下骚乱或者逃亡的痕迹,但她心里明白,她策划了半年多,终于等到杰瑞回老家,火速连根拔起将自己和孩子搬进了新买的房子里去了,任她怎么跟自己解释,都有一种闹政变的感觉。她这辈子从来没做过这么阴险的事情,尤其是对这个跟她一起生活了15年的男人,她的两个孩子的爸爸。至少她不能让房间好像强盗来过似的,那会是在杰瑞的伤口上撒盐。
她在门口换鞋的门厅停下来,把墙上那个嵌了八张照片的镀锈的金属相框扶正,上面有全家福,有她和杰瑞的合影以及狄龙和爱润的合影和童年时代的单独照片。这个金属框是一个枝叶伸展的树,镶着几个字,TOGETHER, WE MAKE A FAMILY。那是她刚生了狄龙时买的,她曾想过她的家会是个枝叶茂盛的大树。
她锁上门,在门口停了三秒钟,然后转身下了楼梯,出了公寓楼,爬进她新买的凌志的吉普车。她一直喜欢菱致吉普的大气却透着女性化的细节。她挑了自己喜欢的银色。女友们说她应当过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一些再动。她这样太张扬了,指指点点的人手指头都要累断了。但她不在乎,她从来只让自己的心当裁判。她们都知道这些年来她的挣扎。她从不把愁苦写在脸上,但在忍耐了杰瑞八年游手好闲,最终自闭忧郁地守在家里,任由她为了养家糊口在人海里沉浮之后,她决定离开她无法改变的生活。幸亏她皮实,终于一路有惊无险地顶下来了。
想到杰瑞如今的颓废,她几乎记不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相识后的第二天,用九十九朵玫瑰在情人节早上堵住她和室友合租的公寓单元的门,一举让她全军覆没的那个小伙子了。
妈妈说过她,就不怕旁人议论?人们会说,她当年为了绿卡投到杰瑞的怀里,如今利用完了人就一脚蹬开。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她知道,她“利用”了杰瑞三年,也就是他们在一起的头三年的幸福时光。随后,经历了搬家,削减花费,安慰失业的他,小心翼翼地回避找工作的话题,然后自己重回职场,从接电话,冲咖啡的小秘书,到给财会部输入无穷无尽的数据,她都奇了怪了,从0到9这几个数字竟然可以有这么多组合和搭配。直到最后,上了地产经纪课程,拿下了执照,她才找到了自己在行的职业。她良心坦荡地知道自己是花了12年时间,一脚把他踢开的。她从不辩解,她知道,她只要向自己的心交代得了就好。
二
一转眼,搬到这个新家已经三年了,在过去的三年里,她已经又换了间经纪公司,在周遭的城市和亚裔社区里小有名气,口碑不错,请她代理买卖房子的客户源已经很稳定。虽然她不会怠慢生意,但也从来不亏待自己,悠悠然地享受着她的职业和职业给她带来的享受。每隔一个周五是她和女友们法定的聚会。
今天她们约好了去新近开业的一家日餐厅去吃寿司。
她刚从公司回来,跟秘书安琪拉确认了周六和三个客户的看房预约,又安排好了周日的公开房展。这在她已经不是什么工作,就好像吹头发,画眉毛一样,顺手拈来,不是没有败笔的时候,但一般都不会有不可逆转的错误。她又短信给安琪拉叮嘱她把为博恩先生准备好的出租合同送去给新租客,签好字后把钥匙给他。
她把手机放在梳妆台上,然后进了卫生间,淋了浴出来,将浴袍在腰上系紧,用浴巾在头上揉了一阵,在梳妆台前坐下,把手指插到短发中。
她是在收到离婚纸的那天将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一路披过来的长发剪成短发的。那一天正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记得有人说过,女人四十,人生开始。她想,她就要定义这个说法了。
她开始吹头发,短发很适合她,让她有一种干练又不失时尚的风格。她熟练地吹着发根,蓬松的发丝泛着光泽,发间是挑染的酒红色。她的眼睛很尖,在发丛中逮到一根灰白色。她放下吹风机,像外科医生一样,准确而麻利地把那个想告密的叛徒斩草除根了。
廖童比她大三岁,几年前曾跟她说过,四十岁是道分水岭,你的身体就好像七月天的小白菜一样,头一天还鲜嫩水灵,第二天清晨就毫无征兆地开花分叉。头顶冒出白发,眼角生出皱纹,身体各个部位都开始争相发言。
秦舒黎听后一笑。她虽然一直知道是会有一道墙堵在前面的路上的,但廖童的预告却让她觉得太戏剧性了。她不相信三十九岁八个月和四十岁两个月之间会是如此改天换日的半年。
那一年,她重回单身,她的地产经纪开始上道,就在她连着签成6栋房子,第一次登上公司网页的季度光荣榜的那天,她和二三十个朋友、同事、客户在酒吧里欢庆到凌晨。第二天早上,她睡到十点半,晃晃悠悠地起来洗漱,当她笑眯眯地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自信的神情,妖娆地摆了个姿势,然后得意又性感地把头发抓乱,笑了。忽然,她在发间发现了什么,凑近镜子,扒开头发,一簇五六根银白色的头发躲在右耳尖上侧的发丛中,她愣住了。这几根头发有小半尺长,它们在那儿有多久了呢?这几棵白菜大概并不是昨天夜里才开花的。
她去发廊染发的那一整天,心里好像有什么哽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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