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姑娘和诗
当了编辑,整天和来稿打交道。我们这个青年文学刊物,吸引了全国各地爱好文学的年轻人,各种各样的诗篇,从全中国的各个角落飞到了我的桌上,堆得像一座小山……
现在,摊在我面前的是一封奇怪的来信,我读了两遍,还是忍不住想读第三遍:
编辑同志:您好!也许您从来不知道我们这个山沟沟,更不会知道我这个小姑娘。我们这个山沟沟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也无法向您描绘,但是我能告诉您我们这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山的声音,树的声音,鸟的声音,山溪流过我家门口的声音……这些声音奇妙极了,我永远也听不厌。爷爷告诉我,我们这里所有的颜色全是绿的,可是绿的颜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却一点儿说不上来,因为,我生下来就是个瞎子。
您也许会笑我,一个瞎子小姑娘,写这封信干什么?好,我告诉您,我想写诗,并想把我的诗给你们看看。我常常听人们谈论着光明,谈论着这世界上五彩缤纷的一切,而我都看不见,我的眼前,永远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这是多么痛苦呵。过去我常常哭,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可我身边的人们真好,除了爸爸、妈妈、爷爷,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他们带我上山,教我念书,还朗诵了好多好多的诗。我太喜欢诗了,听着那些美丽的诗句,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瞎子了,因为,诗能教我想象,在诗里,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在辽阔的天空里高高地飞翔着,想飞到哪里就能到哪里。我想,有眼睛的人能写诗,我为什么不能写呢?我要写诗,把我的幻想、我的憧憬,全都写在我的诗里……
读着这封信,我仿佛看到了那位山沟沟里的盲姑娘,她正睁大了黯淡的眼睛,用两只小手托着绯红的腮帮沉思着,圆圆的脸蛋上,浮着一片幸福的微笑。是的,她写出自己的诗来了:
在唱着歌的山涧旁,
我抚摸流动的清泉,
沁凉的泉水从我指缝里流过,
我觉得捉住了春天。
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我抚摸绒毛似的小草,
我看到从泥土下钻出的生命了,
我也是其中的一棵。
在春天的树枝上,
我摸到一个小小的蓓蕾,
我要每天来摸一摸她,
一直到花儿悄悄地开放……
这些天真稚憨的诗句,分明是一幅画呵:一个小小的盲姑娘,走到了春天的山坡上,她闻到了春的气息,听到了春的歌唱,但她不满足,她想知道,春天究竟是什么模样。于是她伸出了小手,抚摸着流泉、小草、树枝,用眼睛健全的人们无法想象的触觉,感受着春天,看望着春天……
黑暗属于我吗?
不,它只属于死亡!
活着,就会有光明,
就会有一轮亮堂堂的太阳!
我用我的心看世界,
世界是彩色的,我知道,
就像我的缤纷灿烂的思想。
给我画笔吧,
我能画给你看——
蓝的天,白的云,
红的花朵,绿的山岗,
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
通向那升起太阳的远方……
不知怎的,读着她的诗,我只觉得心头一阵颤动,泪珠,滴到了雪白的诗稿上……这哪像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黑暗里,从来没有见过光明的盲姑娘写的呢?她的诗行里,流溢出来的是灿烂的阳光,是阳光一般温暖辉煌的憧憬和向往,这是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信念在闪光呵……
哦,对了,在我们的城里,我也见到过这样的盲姑娘。那是一个雾色濛濛的早晨,我走过黄浦江畔的绿化长廊。雾浓,一切都朦朦胧胧,平时很少有空的长凳,此刻都袒露在晨雾里。然而,居然有两个小姑娘在一条长凳上并肩坐着,合捧着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在那里窃窃私语。我觉得奇怪,走近一瞧方才明白,原来她们捧的是一本盲文书。也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两个姑娘一起抬起头来——呵,两张红扑扑的青春的脸蛋上,是两双黯淡凹陷的眼睛!知道有人看着她们,姑娘们羞涩了,头靠着头“哧哧”地笑起来,其中那个大一点的姑娘搡了搡她的同伴,轻轻地说:“别管他,我们读下去。”于是,两个姑娘用手摸着刺满小点的盲文,聚精会神地读起来,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喧闹的世界。我望着她们,默默地站了好久……
我想,在这些盲姑娘的心中,也许有一个更为灿烂,更为美妙的世界吧。她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想象,不受任何框框的束缚,尽情地在心中描绘她们所向往的世界。她们对人生,对理想,对生命的价值,是坚信不疑的,所以她们会用平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和耐心,在艰难而又坎坷的生活之路上探索、追求,于黑暗中看出光明,于痛苦中寻求欢乐。还是在很遥远的少年时代了,在我上学的路上,几乎每天能看到一对盲夫妇,他们各自点着一根竹竿,手携着手,有说有笑地去上班。我常常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谈厂里的工作,谈家里的事情:买菜、做饭、孩子……我总是纳闷:两个瞎子,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更看不见周围的一切,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可他们怎么一点也不忧愁,总是那样乐观,那样兴致勃勃,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他们微笑……现在,我才明白了。生活中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绝不会是一些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即使他们失去了最珍贵的眼睛!
风,轻轻地从窗外吹进来,传送着淡淡的花香。屋外正是春天,一树盛开的樱花,像一片绯红的云霞,在轻轻地飘。那个盲姑娘住的山沟沟里,现在一定春意更浓。可敬的小姑娘呵,你正在干什么呢?
风吹动了我桌上的信和诗稿,仿佛飘飘欲飞……我忽然定下了一个念头:要是编辑部安排我下去生活,我要到那个山沟沟里去。在那里,我一定能找到许多最美丽的诗篇,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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