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大.叔
我无数次回忆起的那天,很多细节因太过频繁地刻意追讨已经泛黄,甚至磨损了。越想还原越发怀疑,我一直秉承实话实说的信念无时无刻不在质疑我的描述,无限繁琐地表白木每这私,无非是想在故事里能让自己显得合些时宜,哪怕遇到再不合情理的事,至少我的存在尚在情理之中,我不能被我的遇见虚化掉,除了讲实话之外,我已经没有办法证实这一切的合理性。
我就是架着这么一副这辈子都不能摆脱的壳,半游离在广州的生活表面,把自己所热爱的物化情感克隆在木每私生活咖啡吧里。我极少出现,但我无时无刻地在其间存在着。
然后相继有一些朋友来捧场,还有过客偶尔停泊。每周四晚上的咖啡吧沙龙都很热闹,满足我一切八卦虚荣表现欲,我乐此不疲地享受着手工制造的作品还有重工原创的木每式喧嚣,不厌其烦地在文字与语言游戏里嬉笑怒骂。
王郁斌在《勾搭现场秀》的沙龙上毫不留情地指出,女作家都内心空虚,貌似丰富,其实并无激情。他说的不是所有女作家,他说的就是我,只不过在众人面前留了薄面拉上所有女作家垫被。我调整了坐姿,认了。空虚与没有激情就是硬币的两面而已,再延伸出来还包括:脆弱、匮乏、敏感、游离……
我从不逃避自身的问题,向来以最夸张的自嘲替别人深挖自己的底,可是那天,说实话那天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天,是七月的一个夜晚,一场活动结束,有人留下来在狼藉的座位里若无其事地继续喝茶,我也若无其事地帮着收拾收拾残局,天经地义的人群散去,主人家的冷清后续。
客人抬起头看向我,我点点头笑一笑继续干活,他持续看着我,我只好持续地干活不再看他。持续了也许一分钟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在此期间,我心里一直在猜测,这是个什么人,怎么还不走,这是准备搭讪吗?
我对陌生人的注视并不陌生,很多慕名而来的粉丝,当他面对自己期望的对象和真实的存在时所表现出来的观望和迟疑,与我毫不相关,我甚至对他们的希望与失望都不感兴趣,说一说觉得挺虚荣心存感激,被人喜欢总是个好事,但这些东西一旦落在具体的人身上,无聊得很,因为你自己太知道你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久而久之,远离被人以为的环境已然变成本能。
陌生人终于开口说话,他说:我想知道你每天都干什么?
我就站在通往吧台的过道上,愣住了。
这是个什么问题?
我看了他一眼,试图从他脸上找到这个问题的真实企图,他为什么对我每天干什么感兴趣,是每天,不是某一天。我要怎么答?或者怎么才能不答?
我那一向自诩聪明的大脑和嘴巴都短路失灵了,黑灯瞎火的一时语塞,他的目光是直线距离地落在我眼前,一瞬间我就惊慌失措了。这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不善来者,方寸之间步步紧逼。
“吃饭,睡觉,睡醒了继续吃饭,”我坐下来,在与他60度斜角的对面,这个角度恰好看得见他的视线,又可以不那么突兀,然后循序渐进地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已经想不起当时我有没有直视他的眼睛说话,我是从哪一个开始被乱掉方寸的?那是一个清爽而普通的中年男子,戴着简单的眼镜,最大众化的五官被拼在一张整齐的面孔里,没有任何特色,转过头就想不起,闭上眼就烟消云散,一双眼可以平铺直叙地隔着镜片毫无遗漏地直达目的地,这超出我对常人的所有经验。
他静静地看着我的脸,不说话。我开始出汗。他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于是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在给我时间调整补充、修改、重来?
磁场僵持。
“我很想知道。”他口气很轻,但是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为什么?”我倒逼。
“我对梅感兴趣。”
冷场。我站起身走向吧台,我觉得我应当做点什么,倒杯水,或者整理一下背包准备退场,可是我在吧台和后厨转了一圈儿又走出来,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也没有想好要不要转身离去。
我又鬼使神差地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调整了自己的声音,问:“你哪个单位的?”
我觉得自从他抬起脸看着我之后,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像锁定目标的导弹系统,肆无忌惮又四平八稳,他可以无视我的问题,继续一眼不眨地看着我。
这场景,每次在回忆的时候,都让我联想起中国的武侠片,高手对决的时候,杀气逼人,扫起满地落叶,更超现实的导演还会安排把长得好好的绿叶子瞬间逼飞上天再漫天飞舞一大圈,配上古琴和竹笛,映着半边云外天,我的小小咖啡吧立即变成虚拟的对决现场,我的士兵出发,轮到他出棋。
他不说话,唇边印着一点点笑意,这么慢节奏的对话,好像演员忘了台词一样,可是明明他脸上写着熟悉的得意,好像邻家学习特别优秀的大哥,善意地哄着你:“我以后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以后”,是的,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毫无保留”,这两个词我一定不会记错,因为我永远会记得,那一刻,一向伶牙俐齿的我彻底哑巴了。
如果我说“不行,你必须现在告诉我”就像一场撒娇;如果我说“好吧,你随便”那基本就是愠怒;如果我还去问为什么就回到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并且,如果我什么也不说就是接受。任何一种带有情绪的接招都是漏洞,要么接受,要么陷入情绪,授对方以入口。
“你路过这里吗?”我瞟了一眼天棚,岔开这么紧迫的话题。
“不,我是看了《南方都市报》专程来的。”
“报上没有我们地址。”
“是,费了点周折。”
“那是怎么找到的?”
“派人找出来的。”
又冷场。
“你喜欢咖啡?”我再转话题。
“不,很少喝咖啡。”
“喝茶?喝酒?或者找个地方发呆?”
“不,我很忙。”
“南都上的什么吸引你了?”
“我喜欢这个吧,在门外想了很久要不要进来,进来之后就喜欢,我还看了你的书,我来了两次,你都不在。”
又冷场。
“好吧,我要走了,你继续。”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是下意识地起身,背包。
“我也走吧。”他跟着起身。
中等身材,体态稳健,保养得很好,走起路来文质彬彬,出门口的时候还为我让了路。从保安前街十八号走出十字路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我穿着麻布长衫,斜挎着手绘的亚麻大布袋,踩着老绿色的面包鞋,他走在我右手边,在道沿上侧着身走路,他在跟踪着我的速度。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足可以“好奇心害死猫”。他从人海茫茫中挖出我,不是空穴来风,甚至连试探都没有,完全武断地似是把对方置于案板,人为刀俎,你已为鱼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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