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幽默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城里闹起了武斗，每天都有耸人听闻的故事传过来。起初农村涉及得还不深，多数人认为是城里学生伢们在胡闹，闹几天就会歇的，抱定的态度是你闹你的，我干我的。农民只认一个理：生来就要干活，不干活吃什么？但王郢是城市郊区，与城市的联系太密切了，城里的事直接影响农村，种地用的肥料要到城里去拉，种出来的菜要往城里送，随着武斗的升级，这些都成了问题。
我们村进城必然要走青年路，而路两边的楼房分别被极端对立的两派占领了，互相向对方打枪，已有伤及路人的事情发生，因此这条路上冷冷清清，很少看到有人行走。我们村有十多天没人敢进城，很多菜都烂在地里。菜烂了没人管你，但城里的粪不去拉可不行。过去农村种菜主要靠人畜肥，一个生产队要承包城里几个厕所。那时城里的公共厕所都不是水冲式的，城里人的粪留下来给农村做肥料。你想啊，十多天不去拉粪，该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多数厕所都满了，又是夏天，臭气四处弥漫，苍蝇满天飞，急得居委会主任一天打七八个电话给公社，威胁说再不来拉粪，就把厕所包给别的生产队了。这下我们队长抵不住了，那时常讲“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没肥料还种什么菜呀。他动员社员去城里拉粪，可没人敢去，直到工分涨到两倍时，有人站出来了。此人是村东头老四，外号叫“两溜皮”，油嘴滑舌是出了名的，他说他敢进城拉粪。大家将信将疑，但关键时刻也只好病急乱投医，就把任务交给了他。
第二天，他拉着粪车，带着用硬纸板卷的大喇叭，走到造反派占据的大楼附近，举起喇叭撒声喊起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我们是贫下中农，和你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们贫下中农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你们革命小将抓革命，我们农民兄弟促生产，抓革命，促生产，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现在我们要到城里去拉粪，请你们停一会再打枪，让我们过去。让我们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没想到这番话还真灵，居然迅速有了反应，路两边造反派的广播几乎同时响起来：“谢谢贫下中农的大力支持，我们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我们也坚决支持农民兄弟促生产的革命行动，停战十分钟让你们过去。祝你们在农业学大寨的战斗中取得更大的成绩，为世界革命做出更大的贡献！”就这样，“两溜皮”安全地把粪拉回了生产队，赚了一次高工分。
这件事成了我们村流传很久的经典笑谈。
二孬子当官
我们村里讲人孬，那人不一定就是孬子、傻瓜。多数情况下，人们把一些不太精明、头脑不太灵光、反应比较慢的表现也叫孬，叫人孬子不一定就是侮辱，往往是一种戏称。王二水被人叫“二孬子”就是这种情况。
二孬子其实不孬，只不过是憨、口拙，不善言语，说重点也就是有点不开窍而已。人们喜欢拿二孬子开玩笑，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时生活枯燥，几十个人在生产队集体上班，不拿人开玩笑干什么呢？二孬子人不错，别人开他玩笑他从来不生气，只是嘿嘿笑两声就过去了。二孬子是个正常的人，人们开他玩笑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如果把二孬子与当官联系起来，那就不正常了，那就真是开玩笑了，而且还是荒唐的玩笑。
虽然我们村里人喜欢开二孬子玩笑，但大家并不讨厌他，也不跟他过不去，考虑到他娘俩是孤儿寡母，村里在各方面对他家还给了不少照顾。由于王郢地处城市郊区，常有招工的事，那年上面给我们村下了一个招工指标，考虑到二孬子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队里就把他报上去了，上面也就批了。就这样，二孬子进城当了工人。因为没有文化，厂里只能把他分配到翻砂车间，当了一名又苦又累又脏的翻砂工。但二孬子才不在乎工种的好坏呢，只要能拿工资就行。从拿工分变成拿工资，他很珍惜这个机会，喜爱这份工作，干活自然就舍得下力气。由于他肯吃苦，不怕脏，不怕累，从不计较干多干少，厂里上下对他反映都好，经常受表扬，奖状拿了一大堆，他成了公认的先进生产者。顺理成章地，他很快就入了党。你说这时候二孬子还愁找不到老婆吗？媒人成群地往他家里跑，他左挑右选，找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成了亲。要说这人啊，运气要是来了，山都挡不住，还有更大的好事找上了二孬子。参加工作才两年多一点，恰逢厂里领导班子调整，匕级要求必须要有工人参加，还说除了出身好，表现好外，最好能在最苦的工作第一线里找。这样一画圈，还就非二孬子莫属，因为除了表现和工种等条件符合外，他家几代老贫农，绝对的根红苗正。就这样，二孬子出人意料而又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厂党委委员、工会主席。但是二孬子的官运还没完，要不村里人怎么会说他家祖坟冒热气了呢？而且这热气还旺得很。不久，为了落实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的战略部署，上面组织工人宣传队进驻大中专学校，二孬子又被抽调上来，而且还当了一个中专学校的工宣队队长。虽然学校当时有革委会和工宣队两套班子，但那时“臭老九”不敢翘尾巴，二孬子成了学校实际上的当家人。
司是当官和当家实在是两回事。当官叫起来好听，摆起谱来威风八面，但要当家理事，得要有真材实料的能力，不是光靠能吃苦肯花力气就行的。二孬子除了有一股子蛮力外，其他的都是腹内空空，什么都没有哇，没多久他就后悔当初稀里糊涂地答应这个差事了，而且还是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管事。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别看他坐在台上也像那么回事，但内心受的苦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过去他头一贴枕头就打呼噜，现在可是常常睡不着觉了。睡不着觉归睡不着觉，但事情还得管，他只好咬牙硬撑着。司你还别说，孬人自有孬办法，二孬子还真撑了一段时间，不过他硬撑的办法让人哭笑不得。这里说一个比较经典的故事：一天，学校教导处一位副主任来请示汇报工作，二孬子认真听后说：“情况不就是这个情况吗？问题不就是这个问题吗？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来人就走了，走到半道上，觉得不对劲，领导可是什么都没说啊，于是就又回来了，诚惶诚恐地说：“王队长，情况已经汇报过了，那我回去后怎么办呀？”他站起来，十分干脆而又斩钉截铁地说：“这还不简单吗？照毛泽东思想办！”说得这个副主任瞠目结舌。这个笑话流传开来，别提有多少人笑了，就连我们村的老农民都笑弯了腰。
二孬子没文化，在学校里也免不了讲粗话，但人家是领导，你不听还不行。有次带学生在“三秋”时下乡支农，他实在看不惯学生们干活的样子，就批评他们说：“照你们这样种田，屎都没得吃。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你们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改造思想，彻底去掉头脑里的资产阶级脏东西。别看你们识几个字，其实狗屁都不懂。我是个大老粗，没文化，但我会种田，会做工，照样干革命！你们会干什么？所以，你们要虚心向工农兵学习！”一番歪理，居然让他说得一本正经、义正词严，你不服还真不行。
让二孬子领导中专学校，真是一件极其荒唐的事，但是在那个荒唐的时代，这件事还真就发生了。当然，二孬子的工宣队队长干的时间不长，因为他确实干不了。不过，这段经历成了二孬子以后经常自诩而津津乐道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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