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一个陌生国度醒来——被莫名的歌吟吵醒,而且还牙疼,你就能理解仲雪的感受了——这里是他的另一个故乡,他在这里却是双倍的陌生人。
时间是公元前6世纪,地点是春雨浸胀的越国群山,仲雪牙疼,又听到歌声……他支起胳膊肘,侧头看门外无尽的雨,雨轻薄得既无重量,也无方向地弥漫,碎如光点,却有蛮不讲理的扩张力量,令人搞不清是空中降水,还是地面扬雾;仲雪也不知道是一下雨就听到歌吟,还是一听到歌吟就下雨,或者一下雨就牙疼得打滚,三者总是同时发生。
这是一次不愉快的旅行!因此独自上神庙找巫师,没完没了的石阶小道,茅草精神抖擞、氛围狂野……至于巫师,只是一个学徒,戴一顶庞大无比的斗笠,用竹枝扫把剔除暮春才落下的金黄色枯叶。
“晤,下雨就听到歌声,”大斗笠的阴影下,巫师的一双眼睛像夜明珠闪闪发亮,他靠着扫把,诚挚地叮嘱:“只要别跟着歌调跳舞就行了。”“这样……就行了?”“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你发疯了。”【妄言】——用黄蜂尾后针,蘸上你的牙血,在松枋木上写咒语,画成鬼板,扛到悬崖边扔掉,你牙就不疼了。我只收一点木板和黄蜂的成本费,念咒语算优惠。
“这听起来就很可疑,更别提把你的手指伸进我嘴里!”仲雪连连闪躲。
“如果不是稀奇古怪的治疗术,怎么会被称为‘巫术’昵?你老老实实地把嘴给我张开!”神官热情进攻,两人几乎扭打在一起。雨湿的紫藤花,经两人一撞,纷纷洒落一地。
“神官……”一个倒挂眉小孩盯着狂花落叶的两人,怯怯发问,“能给我弟弟取个名吗?”如果你在雨漾漾的清晨,刚经历一场把昏迷的母亲和新生婴儿从死神手中夺回的搏斗,在神殿前见到一个披风上缀满宝石、腰挎长剑的贵族,与另一个浑身黑衣黑衫戴黑斗笠、除了一双赤脚和眼睛漂亮得吓人的学徒扭打在一起,打得那么剧烈,都快合二为一了,你的声音也会发抖——前者,当然是仲雪,后者,就是勤奋的神官,“为什么低声下气!”他甩开仲雪,“你弟弟出生了?难道还不高兴?”“可,弟弟是倒着生出来的,”小孩缩着头,双肩颤抖,还没法摆脱助产时的恐惧,“母亲流了很多血呢……”他拖长哭音,搓着手上的血痕。
“流了很多血,但还活着,不是应该更高兴吗!”神官猛一拍小孩的头,小孩噙着的大滴眼泪一下摔到地上,他脸涨得通红,又害怕,又被拍打得有点儿来劲。原来,给婴儿取名,是神官的任务,婴儿呱呱一落地,立刻起一个名字,就像被授予人间的一个席位,在席位被收回之前,他们就牢牢地占据人间的座次,并赋予充分的意义……一个个名字,不愧是神官背负的一个个重任,为保持山民在精神、血气上的特性,他们呕尽了心血。
“既然是难产儿,就叫‘寤生’吧。”神官响亮地宣告。
“喂喂,这难道不是古代某位国君的名字吗?”仲雪首先反对。
“有什么关系?难道国君可以倒着生出来,别人就不允许倒着出生?”神官大声反驳,“平民就必须按家门前有樟树就叫‘樟树仔’,有水井就叫‘井边囡’?”原来所谓的取名,都是随便乱起的啊?仲雪对这帮子粗制滥造的神棍快要绝望了——“你这不堪重用的神官!”仲雪的心声被掏出,抛向半空响成一个霹雳,一帮很毛躁的青年替他喊了出来,飞奔来的毛躁青年们,花里胡哨得像一群优伶,锦缎衣领又露出蓬勃胸毛,从而更接近劣质男宠。他们反扛着长矛、斧头或是锁链,一下全抛到神官脚下,砸进雨水洼,溅起一大泡污水。
“哇!”神官大叫,神色立刻变得谄媚恭顺,并不停地朝仲雪抛着难解的媚眼。
“大骗子!”华丽青年们指责神官,声音真切而悲愤,“瞧瞧你为我们施福的武器变成什么渣样?”仲雪觉得他们干得好!但很快发觉不妙——劣质青年们又一一捡起长矛,发出嘿嘿怪笑,“就让您尝尝被劣质武器捶打的滋味吧。”锁链“倏”地擦过仲雪的面颊,打到大片紫藤上,长藤嘎嘎绷断,弹到神官后背上,接着长矛就刺到眼前,因为神官的乌糟事而被追杀,把仲雪也牵扯进来!两人转身就跑,窜入山林的更密、更深地带。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逃?”仲雪很无辜,“难道我不也是你的受害人吗?”他才算明白可疑媚眼的代价。
“这和盗窃癖喜欢偷窃时担忧被抓住的心跳相似,表明你很乐意。”神官咧嘴笑,树枝很快勾掉他的斗笠,也扯开仲雪的披风,耳边只有猎猎风声,加上暴躁青年的腾跃呼哨,仲雪觉得自己应该扔掉佩剑,因为大部分越国青年武艺高超,为与海浪或丛林搏击,他们迅捷灵敏,脾气很臭……正犹豫着,扑入眼帘的雨点,猝然变成暴烈水柱,差点刺瞎仲雪。他跟着无良神官,跑到瀑布之前。
水声震耳欲聋,让仲雪听见充满敌意的致敬。长矛又狠又准地掷来,他俩闪躲,矛头击碎树干,那群粗糙的斗士又追来了,他们竟然存心想杀死他俩!“为什么到了悬崖就没路?”仲雪怒吼。
“所以叫做‘悬崖’!”神官也吼。
漫长的春雨,让瀑布变得又浑浊又巨硕,沉重的水冲刷岩壁,飞沫从尖锐的岩石丛中悠悠升起……仲雪跟着他,不假思索地跳下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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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寂地、凡提、迦楼罗火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