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近代湘西军人政治》:
在其他作家的军人题材作品中,军人多与战争和战场有关。但沈从文的小说中,军人与日常的世俗生活是一体的,军人是一种与医生、工匠没有太多区别的社会职业。军人被日常化、他们日常的工作——杀人也被日常化了,这大大颠覆了读者对于军人威权化形象的理解,因此富于一种新鲜的趣味。其实,在我们看来传奇化的写作,在沈从文自己看来,不过是实录他当年的生活。他是一个真正在这样半军半匪性质的军阀部队中生活过的小兵,又从小在一个军营文化浓厚的边陲小城生活长大,军队对他而言犹如一个大家庭。他是用由内而外的视角,用一个小兵的视角来看待世界,而我们借着这个视角看到了一个对我们来说新鲜而有趣的世界。
这正如梁山好汉给我们的刻板印象是劫富济贫、武功高强。一旦生活在梁山上的好汉来描述和我们一样吃喝拉撒的生活,这反而会让读者觉得新鲜,因为这种生活颠覆了人们对于梁山好汉的刻板印象。因此在我们看来趣味新鲜的部队生活风貌,在沈从文的笔下,却是他从那条沅水上游荡几年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本事。
那么这种传奇与本事的错位感究竟从何而来?仅仅是沈从文一个人的努力所致吗?
你看《喽哕》《入伍后》这样的作品,就会感觉到一种与我们的常识完全不同的经验。明明是捉来的犯人,和士兵理应是敌我的关系,却能与长官打牌喝酒;明明是被绑票来的肥羊,却高兴地与看守的喽哕打成一片;明明是屠杀无辜苗民的军队士兵,却描写得纯朴天真。对于自己军队生活的描写,沈从文总是有充满温情的一面。这让惯于用阶级论来解释社会问题的我们在审美接受上感到一种奇异的经验,这是沈从文的作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当然他的叙说有好奇夸大的成分,但总体上说,描写的却是记忆中民国十年前的社会制度下,看似合理实则不合理的一切。
这让我想起柳宗元所写的《绝句》,所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常常让人仰慕高士隐者的隐逸情怀,那个清高孤绝的独钓身姿。但事实上,柳宗元被贬于永州,在写这首诗的朝阳岩,确乎是因为地理的特殊性,冬天此处水流尚属温暖,故在寒江之中此处偏偏有鱼可钓。若读者知道这首诗如此情有可原,大概就失去了先前的诗意和情怀了。这说明美不仅源于作者的审美创造,还源于读者的接受,甚至是接受者的有意误读。这首诗恰好对应了读者所渴望得到的一种审美情感,这种意识已经先验地在读者那里存在,只不过等待有具体的形象或适当的作品来表达和应证罢了。
而对沈从文作品的误读契合了读者怎样的先验意识呢?作为城市里的读者,对乡村世界人情单纯美好的眷念,是一种礼失则求诸野的心态。沈从文的湘西叙事中透露出的那份乡村社会的纯朴恬静、人心的天真素朴优美,切合了现代化进程中对都市文明失望的人们对传统的眷念。正因为有这种先验的情感存在,沈从文的边城叙事才被读者解读为一段边地尘梦。
另一为苏雪林所注意到的特殊之处是:沈从文的“少爷兵”身份。
在苏雪林看来,这是沈从文的军人叙事中缺少“让人深切的感动”的原因,即他的身份导致他没有真正接触军队的残酷。之前我们讨论过沈从文的少爷身份,在沈从文的湘西叙事中确乎有叙述主人公被称为“少爷”的时候,但往往在这个时候,主人公陷入一种窘迫尴尬的境地和情绪。这是为什么呢?通过前面两章的分析,沈从文的家族在凤凰当地算得上是大家族,虽然到沈从文的父亲时家道逐渐中落,但世家大族的荣耀还是保持着。故而沈从文还是有着少爷的尊荣,军队中也还有亲戚军官的照顾。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