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切实际的正义感会让人丧命。”
一份来自伊坂幸太郎的挑战书!
告密、流言、惩罚,逃不出这样的世界。不服的话,只能搬去火星生活了
在分不清对错的情况下,爱与勇气全没用!
为加强社会治安、防患于未然,日本警方特设立“安全地区”,并派“和平警察”驻守。同时在多处安置摄像头,监管地区内居民的衣食住行,一旦发现可疑人物,便立刻实施逮捕,甚至处刑。
此法令一出,普通百姓顿觉安心。
然而,当有一天,和平警察深夜来访,抓走了你信赖的邻居、朋友或亲人,你心中会不会产生怀疑?
正义的天平从来没有平衡过;助人为乐终害己;流言总比实话传得快。这样的世界是不会变好的,如果你不爽,那不然……你搬去火星住啊。
第一部
一之○
“‘裁员就和女巫审判一样。’有社员对我这么说过哦。”
前田贤治告诉妻子。看起来他像是在就工作发牢骚,但本质并非如此。前田贤治的工作——“推进裁员”,既是喝酒时的助兴节目,也是用以维持夫妻关系和谐愉快的话题之一。他们坐在客厅的桌边,一边看着晚间的电视节目,一边聊天小酌。妻子微微探过身,问:“什么是女巫审判?”
“看你眼睛发亮的样子⋯⋯”前田苦笑着,但也能想象出自己此刻也双眼发亮。前田的眉毛很粗,眉间有着深深的皱纹,体格很健壮。或许是从年轻时就显得老成的外表颇有威慑力,仅仅是因为看不清远处的东西而眯起眼都会让人害怕得哆嗦。前田自己倒也一直觉得这是项优点。因为所谓人,往往会有意识地留意“看起来可怕的人的反应”,并因此选择行动。
“女巫审判是一场在中世纪的欧洲持续了几百年的祭典。”
“祭典?”
“无辜的人被处刑,不就是祭典吗?”
“女巫审判的目标是无辜的人吗?”
“你真的认为有女巫?”
“唔,虽然没这么觉得,但就算不是女巫,被选中的也该是坏人吧?”
“最早的契机好像是接生婆被怀疑。”
“接生婆?”
他正在现学现卖白天在会议室里和他争执“裁员就和女巫审判一样”的社员的那套理论。
中世纪时医学尚不发达,分娩时婴儿死亡的事例不在少数。很多时候就被认为是接生的人,也就是接生婆及助产士的责任。“接生婆是女巫,是她们吃了婴儿!”因为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接生婆被谴责,最终还被惩罚。
“总而言之,”前田说,“是谁都行。”
如果农作物歉收或是遇到灾害,人们就会想要发泄由此而生的恐怖与焦虑。他们断定原因是女巫,并称某个人正是女巫,然后将之处刑。
“原来如此,就像是欲加之罪一样吧。”妻子说着,但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到同情。不如说她和前田一样,正因为臆想未知的乐趣而愉快。“谁都可以是女巫。”
“据说还出版过分辨女巫的指南书。在十五世纪,有一本叫《制裁女巫的铁锤》的书。”
“这书名看起来就不太好卖。”
“不,在欧洲很畅销。作者似乎是位修道士。”
“那么,真的有分辨的方法吗?像是讨厌大蒜?”
“比方说,把一个人沉到水里,会浮起来的就是女巫。就像是这种吧。”
“一般人都会浮起来吧?”
“是啊。只不过,被怀疑的人要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女巫,被推落到水里时就不能浮起来。总之,只要不死就没法证明清白。整本书似乎全是这样的理论。只要不招认自己是女巫就要被拷问。如果承受不住拷问而承认自己是‘女巫’就会被处刑,但即使坚持不承认,最后也会被拷问而死。哪怕因为受不了而自杀,最终也会被说成‘女巫选择了自尽’。”
“也就是说,在被选中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真是很恐怖啊。”前田嘴上虽这么说,内心深处却因想象而陶醉。只要想象自己痛斥完全清白的人是女巫并加以折磨,他就几乎能感受到战栗的快感。
“在那本指南上,还写了如何从容不迫地拷问,并使其痛苦无比的技巧。”
“从容不迫地?”
“因为拷问而杀死了对方就没有意义了。一般大众似乎都在期待公开处刑,如果过早地杀死了对方,那么被剥夺乐趣的民众就会勃然大怒,甚至会导致处刑人被处刑。”
裁员也是一样。不论被选中的社员如何诉求,最终不都只能离职吗?一旦被选中,就结束了——白天时,那个社员就是这么诉说的。
即使拼命留在了公司,最终还是要被欺负。遭受从精神到物质上的严苛惩罚。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人了?”前田皱起眉,对方明显露怯了,这个变化让前田心情愉快,“听着,女巫审判和裁员虽然像,但完全不同。”
“是吗?”
“女巫是凭空捏造的,裁员却有理由。被选中的社员都是因为‘让其离职会对公司更有利’才被选中的。”
“社员的能力与素质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如果没有,就必须选出某个人。”
“那这不就和女巫审判一样吗?”
“不对。照你的话来说,女巫会被处刑是为了消除饥荒和不景气吧?这无非是心理安慰。但是呢,举个例子,如果你试着接受离职——”
“会怎样?”
“人工费会切切实实地减少。”前田粗声粗气地下结论,“这就和女巫审判这种心理安慰不一样了,公司能省钱。”
家里的门铃响了。前田贤治看了看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这个时间对送快递的来说太晚,近几年来都不曾发生过这种事。
“来了。”妻子从起居室走到门廊,对着门旁的对讲机回答。
前田贤治虽然有点担心,但还是把玻璃杯送到嘴边,又伸手去拿电视机的遥控器。
回过神时却见妻子就站在身边。“你别吃惊哦。”她皱着眉嘀咕,“我也不是很明白,但好像是警方的人。”
“警察?发生什么案件了吗?”
前田不由得诧异,在感到麻烦的同时又有好奇心涌起。如果是什么有趣的事,明天上班时不就能当轶事讲了吗?
“我去跟他们说。”他朝玄关走去,妻子也兴冲冲地跟在身后。
“这么晚来打扰非常抱歉。是前田贤治先生吧?”站在大门旁的是个小个子中年男子,鼻子和嘴都朝右侧微微拧着。他穿着西装,身后则是两名身穿制服、身高在一八○以上的男子。
“我是警视厅地域安全课的。”站在前面的小个子男子拿出名片和警察手册。
“地域安全?发生什么事了吗?”前田贤治挺直了身子。面对初次见面的人,应该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没必要过于谦逊。人际关系中最重要的准则之一,就是“被轻视就完蛋”。
“你知道这个课吗?”前田贤治转头看妻子。虽然乍看之下,那本警察手册似乎是真的,但最近的诈骗手法都颇为讲究。捏造出并不为人熟悉的部门,获得对方的信任后,说不定就会提出“给我看下存折”之类的要求了。
“是从前年开始设置在各都道府县的部门,虽然小但也算是个新闻哦。”刑警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眼神却依旧锐利,“职责是守护各町的安全。”
“像是巡逻吗?”
“听取居民的不满与意见并采取行动。那个,以前评判警察的话不都是那一套吗?”
“那一套是指?”
“‘警察只有在发生案件后才会有所行动’。”
“啊,经常能听到这种话。”
“比‘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类谚语听到的还多。”刑警严肃地点点头,“简单来说,倾听大家的不满和意见并处理,就是我们部门的工作。也就是在大案子发生之前进行调查。”
“就像是练习防恐袭击?”前田贤治并没有深意,他只是觉得应该说些可以推进话题进展的话才出言附和。没想到刑警的表情骤然绷紧,身后待命的两名高个男子都往前迈出一步,站在了前田的左右两侧。
“今天来就是为了你说的恐怖袭击。”刑警说。
“附近出现了爆炸预告吗?”前田贤治开始为对方的不客气而恼火。这不是向人打听、拜托事情的态度。
“关于这一点,我正想请教前田先生。”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能请您去一次我们署里吗?”
这么一来,前田自然因不快与不解而恼火了。他刚想用强烈的语气斥责对方,但就在这时,他的双臂被身穿制服的两位警官钳制住了。
妻子发出低呼。
之后,前田贤治被带去警视厅拘留。
他的嫌疑是参与了海外恐怖组织的武器交易。警方搜查了住宅后,从他的工作电脑里发现了和恐怖组织的联络记录,还发现了以虚假姓名开设的隐秘账户。
起初,前田贤治一直矢口否认,不过很快就说了主谋的情报。最终,警方成功预防了一起已经策划好的都内地铁爆炸案。
前田贤治因为提供了重要线索而被提前释放,但随后,他又开始坚持声称自己与恐怖组织毫无关系,而是受到了警方的违法逼供。
工作的电脑多半是被人动了手脚,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恐怖组织。冤枉、冤枉啊!他如此申诉。
媒体对此产生了兴趣。但就在这时,又出乎意料地节外生枝。
和前田贤治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中年社员自杀了,并在遗书里细致地描写了自己在前田贤治的裁员工作中受到了非人道待遇。
前田贤治开始遭到社会各方的谴责,但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反而一下子来了干劲。为了辩白,他接受了电视和报纸的采访,解释自己是无辜的,裁员不过是工作,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不过,他的态度很差。比起所说的内容,他的举止招来世人更多的恶评。
前田贤治的知名度逐日上升,同时,陌生的敌人也与日增多。
渐渐的,或许是因为精神上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他的行为有些异常。某日,他突然猛踢在街上遇到的大型犬并对其施以暴力,然而,他瞬间就被黑狗矫健地扑倒,并被咬断喉咙死亡。
这件事被公开报道后,附近的柏青哥店店员偷偷地调查了停车场的监控录像,想看看有没有拍到那一幕。总之就是出于凑热闹和立功心理,结果,他成功发现了黑狗实施“处刑”的画面。随后,又因自我表现欲而把视频上传至网络。
啊,原来是这样,前田这个人果然很危险。
世人皆颔首。
一之一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佐藤诚人坐在地上说。校服上的纽扣已被扯掉,还破了一大片。站在他面前、正用粗壮的右手拽着他的衣领的,是高二学生多田国男。
八月,虽然正值暑假却还要参加社团活动,回家路上又被高年级学生缠住,更是惨上加惨。佐藤心中甚感厌烦。
“不是只有你才知道我们偷了电视机吗?”
“一定还有其他人⋯⋯”佐藤的脸上挨了一拳,顿觉眼冒金星。
“佐藤,如果不是你,还有谁会去告密!”
领口被用力拉扯。
要说佐藤这个人,他身形瘦小,也不怎么擅长学习,勉强可以称之为特点的也就是“书虫”了。他和暴力行为向来无缘,所以面对眼前的危险事态,他的大脑还不太能应付。
而另一方面,多田本就野蛮,他原本是空手道部的,因为经常与学长学弟起冲突,还让其他学校的学生受伤甚至住院,结果被勒令退部。
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佐藤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他记得因为家住得近,小学时他们经常在一起玩。
佐藤诚人曾经很崇拜可靠的多田,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那么照顾自己的大哥哥居然堕落成现在这样,他深切地感受到思春期魔法的可怕。
“我去告密也没好处啊。而且,要说的话,我之前就知道学长你们偷摩托车的事了,我要是想说的话,早就先去说那件事了啊。”
“摩托车是向甲野车行的老头借的。那里是公用摩托,公用摩托!”
甲野车行是一家小小的摩托车店,位于高中划区内,和佐藤常去的理发店在同一个方向。年过八十的甲野老先生独自一人看店,看起来几乎没有生意。但不知是有人来卖不要的摩托车,还是像多田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偷来的,总之店后面停着数辆二手摩托车。老先生对钥匙的管理很不谨慎,绕到店后打开安置在摩托车附近的箱子,里面就是一排钥匙,简直像在说“快来偷”吧。但或许是因为不设防到这个地步反而让人没了偷盗之意,多田他们采取了必要时借走,之后再归还的模式利用这些摩托车。的确,也能说成是大家共同使用。
佐藤留神着不要让眼镜滑落,目光扫视周围,想看会不会有人经过。
虽然这里不是什么小巷子,又是在从高中上下学的路上,对面还有手工面包店及体育用品店,但就是没人经过。正这么想着,佐藤看到有人从体育用品店里出来了。是店主,一个年近花甲、头发稀疏的男子,戴着眼镜,穿着短袖短裤。
他看到店主留意到了被按在墙上的佐藤,以及抓着他领口的多田,然后眯起眼、扶了扶眼镜腿。你看到我们了吧。快,去报警或者做点什么,求你了。佐藤的视线充满期待,但店主却转过头,优哉地做完伸展运动后回到了店内。
虽然店主装作没看见让佐藤很恼火,但他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因为不切实际的正义感而吃苦头,做这种事毫无意义。
他的脑海中闪过之前去剪头发时听到的事。
据理发师说,他的父亲在医院住院时发生了火灾。
“我老爸背着隔壁床的老人总算跑出了大楼,但他知道里面还留有其他的住院患者。于是老爸觉得,既然帮了一个,那么也得帮其他人⋯⋯”
结果似乎是理发师的父亲丢了性命。佐藤为这件事而感叹,理发师却说:“更可怕的是,父亲被说成伪善,而不是正义感。”
不切实际的正义感会让人丧命,佐藤由此领悟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