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与鳄鱼
摘不掉的面具
—《面具与鳄鱼》序
我不知道这些诗是写在澳大利亚还是中国？
那天早上。在悉尼。一个靠海的房间。阳光骤然亮起，粼粼水波里，满墙面具活起来，用层层叠叠的眼睛看着我。
那许多早上。在北京。我的名为“鬼府”的小屋，像一块深埋在黄土下的化石，把成千上万年的岁月拥抱在怀里。那么多被遗忘的脸，曾经活过，如今却只在农民们世代流传的、雕刻避邪脸谱的手艺里，萎缩成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地笑。大红大绿地哭叫。
高大的博物馆里，镀金画框囚禁着脸的漫长历史；古老的西安，沉重的土地掀开一角，被压碎的陶俑们，目瞪口呆地与生者面面相视；广场上，下水道堵塞了，一堆堆血肉中有谁的耳朵、鼻子、嘴……它们看着我，比死亡更冷漠。我在它们眼里，比面具更虚幻。影子的影子，刚刚诞生却久已逝去。
我不知道我写了这些诗、还是没写？这些辞，神秘的中国字，每一个是一座老房子，四堵高墙内流失了数不清的时间。好像在水上，我侧耳聆听，身体里另一个人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只有远去，却永无抵达。我开口说话，一页白纸上荡开不知是谁的回音。诗人和诗已这样对峙了千年。
或许诗从来是没有的。它只是一片寂静，像清晨群鸟歌唱时那么寂静。每一种语言，因此诞生，因此以沉默为终极的光明：
万物是蓝
当我缺席时那么蓝
或许诗人只能从一个辞到另一个辞，一张面具到另一张面具，像隐身人一样永恒流浪，永远寻找，那等在某时某地的另一个自己。
我的脸也早已被挂在墙上。这些辞就是一堵墙。世界厌倦透了脱口而出或再三沉吟的死亡。每一秒钟里，我的脸越来越麻木，变成别人的脸。我的眼睛越来越空洞，听任蛆虫在里面挖掘墓穴，展开一场与生俱来的大屠杀。温情脉脉地，习惯对自己说谎，摆出一个姿势，对触目的罪恶视而不见。太久地沉溺于黑暗，我们与黑暗已融为一体。
那么，我们怎么能分辨：这块摘不掉的肮脏面具下，那不断更换的眼神是谁的？嗫嚅着同一话语的不同嗓音是谁的？当名字离开，一具具匿名的躯体是谁？当每天像一个死者，从我们身旁倒下，一个个仍在呼吸的空白影子是谁？
是那么多被遗忘的脸，穿过时间回到我身上？还是我的脸如同这些诗，被遗忘后，结识了他们并一起悄悄生长？
那么，到处都是这儿。这片刻已足够永恒。
或许悉尼这靠海的房间，已等了千年。死者都活着，所有影子停在身体里，一直像海一样波动。而北京我那古老的小屋，从来只拥抱过一个时辰—当我认不出我的脸，我却认出了每一张脸；当所有辞远离，手中却留下一行诗。
那天早上，鸟叫时，很静。
面具
一
面具自脸诞生
模拟脸
又忽略脸
面具 自空白之页诞生
掩饰空白
又仅有空白
二
这个字有你的脸
精雕细刻
无表情地打磨了上千次
最后 被遗忘撕下
血淋淋摊开
你听见神呕吐的声音
三
脸无言崩溃
恶梦在肉里
一寸一寸把你凿空
海难后的船只
牙缝松弛
与烂泥混为一谈
四
你盯着那些脸嵌进木头
黝黑腐朽的眼角
木屑纷纷
盯着 脸和脸磕碰在
干裂的墙上
无视镜前的你
五
彩绘的脸犹如谎言中的字眼
一旦啐出 月光下
病人就成群梦游
一尾尾死鱼
诞生似的翻起
以空白 触摸黑暗
六
地貌可疑地起伏
在口音里
鸟类蹑足走近
春天说着呓语
再次暗转
绿与黄 含糊其辞
七
脸一直沉默
而你躲在它后面
说谎
脸也被说出
像同样惨遭欺骗的
谎言
八
你用上千年临摹这片空白
画布似笑非笑
脸的古老拓片
博物馆一样重写
历史仅仅一页
久已埋在你的书里失传
九
假面无须再被油漆遮掩
或胭脂
或黑布
沿街展览
薄施的笑容下
脸已逃之夭夭
十
在海里寻觅一滴水
就像在面具下
寻觅一个人
你听见他说话
听到血液
喝干肉体的声音
十一
鸟在空中的索道上滑行
陡然升起
像攀援一道绝壁
一个字 读遍碧空
平衡着风
稍纵即逝
十二
遗忘里有许多丢失的面孔
层层叠叠 如蘑菇
簇拥着开口
或病或梦的白
以记忆为菌种
在每张脸下繁殖许多遗忘
十三
你把自己抵押给一个辞
抵押给一把刻刀
修饰得比寂静更哑默
辞在你嘴上横行
辞炫耀你的脸
挥霍赎不回的笑声
十四
往事静静吃木头
黄昏里这张脸
依旧在衰老
日渐密集的洞穴
每一只蛀虫
回了家 晚餐在暮色时辰
十五
在时间里没有安宁
死亡里也没有
一张脸停顿的地方
海 泼妇般扭动
你眼巴巴瞪着礁石
你和它擦肩而过
十六
你大声向墙说话
你说出一堵墙
你被挂在墙上
墙到处走动
墙看着墙
墙对墙哑口无言
十七
这孤零零的牙齿目空一切
远离了脸
远离了说出口的声音
声音残缺不全
咀嚼过一切
比牙齿更像石头
十八
婴儿的腭骨细小而结实
被死亡摘下
学会无声地喋喋不休
几粒乳牙与生者
对视了多年
早已苍老得皱纹纵横
十九
你熟悉一张脸
和脸后面某种回声
深邃地传来
自白骨星座
黑暗中躲避你的瞳孔
走投无路的回声
二十
镜子抓不住脸
也抓不住凸凹不平的字
镜子背后没有世界
所以脸转过去
风平浪静
是另一张脸
二十一
墓碑是最后摘下的面具
放弃脸的人们
终于彼此认出
开始说同一种语言
耳朵烂掉时
海 洞穿头颅越响越清晰
二十二
死者从远处看城市
大理石眼睛
裹入鸟声
海择定这片墓园
让死者看见
大理石比脸更快地腐烂
二十三
霉菌在早晨悄悄滋长
潮湿的牙根
仍像生前窃窃私语
相视而笑
死亡给你洗脸
五官水一样流下
二十四
谎言杀害了说谎者
像脸杀死
追逐脸的人
而脸也被杀死
被谎言遗弃在墙上
咧开一道裂缝似的嘴唇
二十五
许多字在空白上展览
许多脸在素不相识中
遥远地冲撞
彼此叠入
同一张脸素不相识
不同的字同时是空白
二十六
被活埋在脸深处的你
只能拼命诅咒
不间断的坏天气
眼角发了霉
爬满青苔的墓碑
在死者摸不见的头顶坍塌
二十七
你诞生在辞里时很软
像白木头
有皮肤的光泽
辞把你变脆了
四面八方
摔碎你像满屋子面具
二十八
有人在这句话中说你
脚步声震动
这空荡荡的老房子
黑锈的风向标
油漆剥落
它等了很久才掐住你的喉咙
二十九
面具从不对自己说话
寂静中一场谋杀
面具只流通面具间的语言
在死亡中咬文嚼字
神是一句梦呓
被满口牙秽剔出去
三十
你在海边的房子里看面具
当水光泛起
每张脸下无数张脸
一齐说话 粼粼
眼波把你淹没
你流走时认出万物是你
展开
——威 · 斯 · 奈保尔（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