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每座城市都拥有大大小小的广场,包括类似广场的一切空地,以及被叫作“广场”的综合写字楼、购物城。在那里,人们看似毫无道理地相遇,却因相遇而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各自的命运。
我们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绿地广场旁,一幢名叫“利星广场”的写字楼里。
“上位、搞定、升职、攻心”等职场打拼词语,宛若空气,或者说是城市里的雾霾,挥之不去地纠缠着每个出没于利星广场写字楼的白领……而从利星广场朝南的办公室窗户往下看,每天清晨或夜晚,绿地广场上那些跳广场舞的人们好像生活在另一个空间,至少在他们起舞的那一刻,他们与上述词语是没有关系的。
【第一章】
起风了,城市的黄昏,赵雅芝从利星广场写字楼里走出来,风吹拂起她风衣的下摆。瘦高的她从包里拿出一块丝巾,给自己系上,然后走向对面那条已进入下班高峰时段的马路。
年届五十四岁的艺术设计师赵雅芝和香港明星“赵雅芝”完全同名同姓,这是她的纠结人生之一。自视智商很高的她,对规劝她“改名”的人从来置之不理。在她的人生逻辑中,改名就是改命运。自己这辈子从已经走过的路来看,虽也谈不上有多风光有多厄运,但到这个年纪了,就害怕改变,改变往往让人无所适从,所以对于改名之类,免谈。
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早年离婚后,独自抚养儿子长大,一直没有再婚。她是她那个年代的宅女,独来独往,目光锐利,没有几个朋友。在同事们眼中,她是“独(毒)行客”。
能说明赵雅芝“独(毒)”的细节比比皆是,比如不下雨的夜晚,她都独自出门,暴走一万步(八公里);星期天她经常告诉儿子不用来看她,她宁愿一个人泡图书馆、展览馆,看各类书画展。她的意思是:儿子你自己玩去呗,就老妈这手艺,蹭饭也不是啥好味道,再说都在单位里像陀螺一样忙了一星期了,这“买汰烧”的活儿能省就省了吧,老妈想轻松一下,你也不累,所以自由活动吧。还有,就是上个月的一个夜晚,赵雅芝突然感觉心脏不适,就收拾好衣物,打车去医院,急诊住院,然后给儿子发了条短信,让他第二天上午来医院看她。她的意思是,我已经办妥了,我们就在医院碰头吧,这样有效率一点。
面对这样的奇葩母亲,赵雅芝的儿子赵悦常常不知所措,虽然他也知道母亲是想让他省心。
80后赵悦毕业于音乐学院作曲系,现供职于省歌舞剧院。熟悉赵悦的人都认为他和他老妈简直如出一辙,都是特立独行的主儿。事实上,赵悦与母亲心存芥蒂,当年母亲在怀着他的时候就与父亲离婚,离婚原因不详,所以赵悦至今不知父亲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为何离她而去,甚至连他的姓氏都不清楚,因为赵悦随母亲姓。
父亲的缺失,曾使他自卑。他深信,是母亲的怪脾气让多数人无法与她相处,包括那个父亲。
艺术设计这个专业,加上本人执迷完美的处女座心态,令赵雅芝这辈子过得清傲和冷寂。怀着孩子就离异的她自认一直没遇到对的人,所以无意再婚。不过,要说她这两年来的真正心结,倒并非是孤家寡人,而是在这家“阅读理想”文化传媒公司里打拼了数十年,还是部门的副职。按她的个性,对名利本该无所谓,但这又偏偏代表了公司对她的评价,对她努力、才华、功力的轻慢。
对自己一向有要求的她,无法忍受这样的轻慢。
受轻慢,也意味着自己在这家公司里的步履停顿。一茬茬的后来者在追上来,70后、80后,甚至连90后都登场了,价值观不同原本无所谓,但判断权、统筹权在谁手里却不可能无所谓,那些才华和经验没到这一步的家伙,频频对你的构思、方案指手画脚,实施否决,你就没法开心地过好每一天。
尤其是办公室里的某几位小娘子,焦虑劳碌,升职心切,并且还把年轻漂亮当作了武器在使,她们像花蝴蝶一样绕着公司老大强越老总飞舞。在这样一个年代,瞅着她们,虽也感叹年轻一代生存不易,但赵雅芝还是无法忍受一向出色、认真的自己,被“小字辈”搞到边缘地带的心理暗示。最近设计部总监李凯歌被北京一家公司挖走,这空出来的总监一职,按理说怎么也该轮到赵雅芝头上了,但从目前的态势看,好像不是这样。赵雅芝感觉,设计部总监助理安安有可能突然提速,超到自己前面去。
你没看到安安戴着个黑框小眼镜,围着色彩各异的长款绸巾,飘飘欲仙,有事没事像一阵阵风一样往强总的办公室里走吗?
鄙视归鄙视,赵雅芝心里也开始焦虑了。
一辈子不求人的她居然在今年的同学会后,考虑是否要找大学时代的追求者,现任省商务厅副厅长的韩霆振帮忙打招呼。省商务厅近年不断加大对文化创意产业的扶持力度,“阅读理想”文化传媒公司受惠于相关扶持基金。老韩厅长打招呼是有用的。
赵雅芝虽有老同学人脉,但她清高的个性使然,所以目前“找老同学帮助”还停留在念想阶段,而没有行动。
这样的琐碎心事,是职场里的轻尘,似有若无地飘浮在写字楼里。其实,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对平头百姓而言,说到底,从来都是日出日落过日子。过日子,就没大小事之分。但无论大小事,不能总想,想得太多,肯定出岔。
就在这天下班后,东想想西想想的赵雅芝像个迷路的小女孩,竟然完全不记得常规的回家途径。六点半离开办公室的她,六点四十分走过一群跳舞的女人,七点半路过因卖油炸臭豆腐而卖成大富婆的“胖妞香香”连锁店,八点十分她出现在沿江路,那儿离她的家已有六公里之遥,且也不是她往常暴走的路线之一。夜色,因连日雾霾而显得特别灰头土脸,就在她走到丁字路口转角横穿马路时,一辆灰色现代轿车撞上了她!
赵悦接到母亲遭遇车祸的电话时,惊呆了。
【第二章】
匆忙赶到车祸现场的赵悦,首先看到母亲赵雅芝坐在地上,满脸血污,地上是一摊血。
赵雅芝坐着的地方离沿江路拐角有一百米远,这么说,她被撞出去了一百米?这显然不太可能。那么,她是怎么出现在马路的这个点上?撞人司机是个女教师,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口中喃喃而语,我看见她突然出现在路中央,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来的。
而赵雅芝事后也对当时的场景非常纳闷。她说,我感觉我立马昏过去了,赵悦你怎么可能看见我坐在地上?
赵雅芝还说,我平时都是拐过沿江路向左走,这一次怎么可能是向右走了呢?我不会搞错,绝对不会搞错,我不可能向右走。
照他们这样的叙述,这可能会成为一个千古之谜。交警也听傻了,寻找周围的目击者。目击者是沿江路拐角小广场上的一群大妈,她们当时正在跳广场舞。她们说,我们听到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声音响得都超过了伴奏音乐《小苹果》。
她们说,这个地段不扰民,所以我们的音乐放得震天响,但即使这样,我们也还是听到出车祸了,至于谁撞谁了,我们可没看见,跳舞是很投入的事,《小苹果》旋律一上来,人就进去了,没人东张西望呀。
事后赵悦将这些告诉妈妈的时候,赵雅芝说,《小苹果》?是的,就是这可笑的歌,那天晚上我听清了这歌词在唱啥,觉得可笑,还顺着音乐往那边看了一眼,那些大妈平时都在那里跳。
这都是后话,而车祸现场是一片慌乱。搞艺术的赵悦哪有处理这种场面的能力,他扶着地上的妈妈,脑子凌乱,围观者的各种声音围着他旋转,他像对着一地乱线头,不知从哪一个开始捡起。一回头,看见二姨赵雅兰、二姨夫钱海生、表妹钱珺珺也赶来了,他们正在挤进人堆。
比赵雅芝小一岁的二姨赵雅兰,看起来比赵雅芝老十岁,因为胖。二姨夫钱海生却又瘦又高还腰板笔直。这对夫妻无论出现在哪里,言行举止总像滑稽戏里的宝贝。
十年前被单位买断工龄的赵雅兰后来做过很多事,开过美发店、花店、内衣店,但都“无疾而终”,于是认命,心甘情愿和老伴在绿地广场跳跳舞,减减肥,聊度晚年。舞场上少有夫妻档,所以她就此产生了莫名的自豪感,这种自豪感最常态的表现方式是:嗨嗨嗨,看看看,又一对跳舞跳到要跳楼的搭子!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赵雅兰后半辈子最大的心愿是等着女儿钱珺珺出嫁,然后抱上女儿的小baby晒晒太阳。赵氏三姐妹雅芝雅兰雅敏的爸妈是当年的南下干部,虽然官不算大,但赵雅兰从小也算是在“大院”里长大的女子,所以相亲逼婚之类的事通通不屑。她对名校毕业、目前在报社工作的女儿钱珺珺言听计从,甚至充满崇拜,她相信女儿的所有选择都是最准确的,也是最好的。
生活算不上宽裕的赵雅兰听说大姐出了车祸,携夫心急火燎地赶来,她告诉自己,千万得提醒书呆子赵雅芝在经济赔偿上绝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后患无穷。在赶往出事地点的路上,她拨通了女儿珺珺的手机。随即她又拨通了妹妹赵雅敏的手机。
钱珺珺从城市的另一个方向赶来,作为跑社会新闻的记者,相比惊慌失措的母亲赵雅兰,她冷静得像局外人,她边用手机快速拍照,边用语音微信请报社跑交通线的记者帮忙,她镇定自若的神情和现场氛围格格不入。
赵悦还来不及与二姨一家三口打招呼,就见小姨赵雅敏也抹着眼泪冲了过来。雅敏盘着高高的发髻,穿着香奈儿套裙,像所有来自多金家庭的贵妇。雅敏捧着大姐迷糊的脸,看了看她鲜血纵横的额头,说,命大,还算命大。二姨白了她一眼,喝止了她的话,二姨对那个女教师大声说,内伤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去医院查个彻底。
这当儿,小姨夫周树立和他们的女儿周伊琳也赶到了。
经营着私家陶艺吧的周伊琳双手还沾着泥。她一向和大姨赵雅芝说得来。所以当她接到老妈电话时,二话不说就命令老爸周树立开车送她过来。外贸生意做得很大的周树立与清高的大姐赵雅芝气场不对,彼此远之。此刻满脸血迹的赵雅芝让周树立觉得是一个陌生人,他年轻时在部队卫生所干过,懂点医学知识,他让这一家人在救护车和医生来之前谁都别动赵雅芝。他俯下身,观察了一会儿伤者,心想多半是外伤,应该问题不大。
周树立撂下一沓人民币,说公司晚上有个重要的高层会,不可缺席,只能提前离开。赵雅敏唯唯诺诺央求他至少一起将大姐送到医院再走。周树立没有马上点头,但也没有马上走,好歹挨到了把赵雅芝送上救护车才离去。
【第三章】
车祸那晚的事,就像一场恍惚的梦,也像无数个夜晚赵雅芝在路边恍惚走动时心里掠过的幻觉。
与问责车祸原因、索赔等等相比,捡了一条命回来这才是更大的事。所以,许多来医院探望赵雅芝的人都安慰她:只是伤了一条腿,外加撞破了额头,你真的是幸运的,必有后福。
雅兰、雅敏和亲友的关怀,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有一个限度。在赵雅芝住院的两个多月里,越到后面,她越感到孤独。儿子赵悦和姐妹们每周分头来一次,送饭送菜,宛若值日,看得出他们也觉得累了。
终于等到出院,回家休养,四壁空寂之中,她感到了更加透彻的孤单和多愁善感,大白天她看着阳光落在窗前的富贵竹上,在白墙上、地板上移动着斑驳的枝影,她听着窗外小区里老人在打招呼,买菜啊,烧饭了吗……这一辈子就没闲下来过,所有的时间都投注于公司的事务(想来这也是有它的道理,因为一静下来,就得面对自己的孤独和无趣,所以潜意识里还不如忙着),而如今被突然停滞下来,人就不知所措了。
当她可以缓缓走动时,主治医生告诉她,如果想让腿部早点恢复,可以去跳跳舞,广场舞现在不是很流行吗?
她笑了,说道,天哪,广场舞,我可不跳广场舞,我平时走路,类似于暴走。
是的,在车祸以前,每晚她都走路,以孤身只影暴走于夜晚的江畔和街道。
医生对她摇了摇头,笑道,不能暴走,最好还是原地跳跳舞。
她没去跳舞。只有大妈才跳广场舞。那不是她的风格。
她依然在家里待着,休养着。这屋子里的空静,让她打定主意尽快去上班。她打电话给公司老大强总,强总在那头呵呵笑道,再休息休息吧,部门里的事别人多干点好了,这世上的事是干不完的。
强总这么一说,赵雅芝就更铁了心要去上班。这也是对独守空室的解脱。
哪想到,她拄着拐杖重返办公室的第一时间,她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哀。
因为安安坐在原先设计部总监李凯歌的位子上,并且正微笑地看着自己挪进屋来。安安的发型变了,短得近乎板寸,清爽,利落得像一个男孩。突然,一句老话毫无由来掠过赵雅芝脑海:风头出在头上,蹩脚蹩在脚上。此时此刻,一头一脚,正是对她和安安最深刻的隐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