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黄马
“老了!”噢!说得文明一点儿叫“高寿了”。对!就叫“高寿了!”不过,再文明它还不是个“老了,没用了”的意思吗?“老了——高寿了——没用了”,熬干的油灯,沉淀的茶渣!从撒欢尥蹶的龙马天驹到踏尘扬威的骠骑辕马,有谁这么说过?没有而已,从来没有?主人有时偶尔这么嘟哝过,但他是在发些牢骚而已啊!又不是真的在说我没用了。每当听到他嘟哝,我非但不生气,反而感到是一种信任和呵护。可是就在昨天,他却很认真地拍拍我脖根说:“唉!确实是老了!”天啊!一个习惯了驾着车辕踏尘四方的辕马,一旦被认定老了,缺少体力了,它的下一步会咋样?会有什么命运等着它?唉!老了!老了?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词句啊!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也罢!起码不会感到这么突然,如此仓促吧!陌生的东西难道都是这么可怕、这么不中听吗?
站在山坡下晒太阳的老黄马此时正在想着心事,感到心里乱糟糟的,没个头绪。从村子里伸出的一条黄土大路,像个画眉山羊的鼻梁骨,把草原割成东西两半,蜿蜒远去,最后消失在群山怀里。高悬的秋日,火一样照射着老黄马,但它似乎没有感觉到丝毫温暖。一阵清风飘然而至,轻轻拂起它淡黄色的鬃毛,它感到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收紧四肢,蜷曲头尾,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好冷的天啊!怎么刚到初秋就这么冷了呢?老黄马撩起眼皮瞭了一下远方。大地一片苍黄,田地里前几天才收割完的一垄垄糜茬子已经泛黄,大渠坝塄上的碱草臭蒿也开始脱色了。唉!刚刚还是一片翠绿的田野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老黄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不敢相信,也不想正视象征火热青春的绿颜色,这么一会儿就被那寒凉而惨淡的残黄色替代。不会吧?能有这么快吗?它抑制不住惋惜的心情继续扪心自问。它知道残黄色总有一天会替代翠绿色,但没想到这个时刻来得如此之快!我不是迷路到异乡了吧?它猛地瞪圆双眼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田地、水渠、漫梁,还有那株北斗星一样插在地心的胡杨树!一切还是那一直陪伴它走到今天的山水和万物生灵。没走错,我还在自己的故土!
背靠山梁,望眼旷野的这处环坡下凹平台是老黄马选中的休闲胜地。不论春夏秋冬,每当休闲时它总会到这里解乏养神,恢复体力,涵养精神。当年它是何等潇洒的一匹骏马!竖鬃撒尾,立耳坚蹄,真是集天下良驹之优于一身的天马神骏啊!尤其在那天空晴朗的夏秋时节,站在这高坡环绕的平台上,仰望长天,扩胸挺腰,长嘶一声,有谁不称赞它的英姿和威风!
一阵秋风吹落的老榆树朽叶,飘飘悠悠地落在老黄马四周。茂叶压枝,年岁压身,可是茂叶会脱落,而年岁不会减啊!被车辕压着是苦,被岁数压着是悲啊!!!岁数!岁数!就是这个不断增长的岁数,是我一切不悦和悲哀的源泉!如果岁数能像那几片朽叶能够脱落,该有多好啊!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老了!”这个不祥之词就不会打扰我了……老黄马仍被沉重的思绪压着,感到喘不过气来。
是啊!没有被车辕压趴的老黄马,今天反而被自己不断增长的年岁压蒙了。面对无情的现实,它的内心如同针扎一样刺痛。但这又是没啥法子事!有昼有夜是宇宙规律,刮风下雨是自然法则,枯叶随风落,年岁减寿命,这是无法逾越的高山深壑!
一阵风吹来,散落在地上的几片秋叶翻卷着滚下沟崖深处。风去了,空中飘忽的几片枯叶又摇摇摆摆落向大地,但未沾地面又被刚刮来的一阵风吹起飘摇在老黄马身边。
唉!我这卸了鞍的辕马,就像这片朽叶,只剩随风盲游的命啦!秋风玩朽叶,年岁玩我呀!看着随风飘荡的几片枯叶老黄马继续沉思。突然,正在空中被风吹而上下颤动的一片枯叶,摆晃着纸一样薄的身躯摇坠而下,正好跌落在钢针般的野沙棘刺上。风又紧了,那片被刺穿的枯叶,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薄弱的叶片无法承受风和沙棘刺的合力,不一会儿就被活生生撕成两半抛向了天空。看着此情此景,老黄马像被蚂蝗蜇了一下,浑身一抖,仰着脖子,对着苍天,一声嚎嘶……
从村子里伸出的一条黄土大路,像个画眉山羊的鼻梁将草原割成两半,蜿蜒远去,最后消失在群山的怀里。路两边不时裸露出块块千年风化的顽卵石。老黄马驾着辕有节奏地踏着碎石,迈着稳健的步子行进在这条路上。车轮一圈一圈地向前滚动,将大路一段一段甩在了后面。
这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啊!老黄马目送远去的大路,在自豪之余不无感慨地这么想。是啊!它从蜿蜒的黄土大路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天下的路都是从点点踪迹变为羊肠小道再变成通天大路的。这条黄土大路的点点踪迹,是什么时代开始出现,后来又咋样变成羊肠小道的,现已无从考证了。但是从羊肠小道变为黄土大路则是从老黄马开始的。那一年生产队为了拉运农田水利工程材料买了一辆胶轮马车。体魄强壮而口轻的黄耕马成了当然的成员。开始它拉前外套,不久它就升为正套,又过了不久荣升为辕马。因为它干活不会偷懒,而且力气大,能及时领悟主人的指令,车驾得也十分平稳。对于那些一生只能拉外套的同伴来说,黄马是幸运的,也是令它同伴们既羡慕又嫉妒的。作为一个耕马,哪匹身上不会留下鞭梢抽打的伤痕?但在老黄马身上几乎见不到。如果说有,也不在后胯部,而是在它的前腰和脖颈上,不过那可不是鞭伤,而是被鞍子和套缨子挤压留下的疤痕。
一片枯叶被风吹起后,身不由己地翻滚了几下又被摔在土塄上。心情刚刚舒缓的老黄马,看着那片枯叶又沉了下来,一丝悲哀不由从心底渗出,切身感到了一股凄凉。不,不可能吧?!难道我的命运也像这片朽叶,将要滑向低谷了吗?“没用了!”谁?我吗?不可能!这个命运不属于我!时到今天我不是仍然驾着我的车吗?是啊!仍然驾着呢!我仍然是辕马!老黄马仰起头,抖了抖鬃,试图尽快赶走那些不时袭来的晦气。
黄土大路伸到山脚下的怪石崖后转了一个急弯,绕着崩魂坡向上爬升。崩魂坡——一个葬送生灵的冥暗之地!采石厂就在坡的上面。因此,凡拉运石料的马车都必须盘上这道长坡才能装上石料。坡上野草丛生,怪石嶙峋,向阳面长着几株歪脖子野榆树,树的周边堆着几十座乱坟。自从黄土大路通到它脚下后,似乎惹恼了山神地煞,很多路过此地的马车和骡驮,不是溜坡就是翻车,有不少车倌儿和骡马,轻者伤筋断骨,重者付出了性命。然而这些血腥和不幸只能属于那些怯弱者,对体格强壮,且有丰富驾车经验的黄辕马来说,是不屑一顾的。那一年它驾着装满山石料的车,顺着盘山路下崩魂坡。可能是车重了一点,又是在下坡,车辕摆得挺厉害,摔力很大,一下把正在拉磨杆刹车的老车倌儿摔倒了,胶皮轮子像个黑蟒蛇直扑老车倌儿而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黄辕马伸展前蹄,沉下后鞧,四条腿一使劲,愣是把泰山压顶般溜坡的马车给刹住了。黄辕马舍身救主,老车倌儿捡了一条命……
老黄马蹒跚着上了崩魂坡脑顶。它扫视了一下那些卧在野草中的嶙峋怪石和堆堆坟墓,心里不无自豪地说:谁说不能踩踏崩魂坡的脑顶?我就踩过,且毫发无损!我的主人也未曾给你留下丝毫烂肉断筋!崩魂?看你崩谁的魂?知点趣收手吧!一阵山风吹来,吹散了老黄马刚才的闷气,此时它感到心里舒坦了很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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